街道亮起紅燈的時候,一排汽車停下來。你看到這個金屬怪物中露出一塊玻璃,鑲著孤零零的人頭,這有多麼可笑。而金屬盒子飛馳而來的時候,看到玻璃後麵的人頭轉瞬即逝,覺得更加可笑。但人以有車為榮,以鑽到裏麵開車作為滅他人氣焰的人生盛典。你看等信號時司機們的一張張臉,冷漠,煩躁,傲慢。這種無意識狀態下的臉,露出人的本性。這一排臉使人想到骨灰盒上的照片。把照片鑲到骨灰盒上,是後現代主義開的最辛辣的玩笑。
如果人是上帝所造的,那麼上帝造人的同時又造出樹木河流。人什麼時候能夠領悟出自己的卑微,而平等的對待一切生物呢?人之所以應該向善,包括純樸、謙遜、本分。是因為人應該得知自己的無知。即使沒有天責報應,人也應該從感恩中進入澄明之境。不辜負上帝的一片用意。
我覺得古典音樂的力量就在於描述人的同時也描述了造物主,使聽者像青草一樣在渺小中茁壯,獲知在人的秩序之外天地的秩序,在人的願望之外的萬物的願望。放棄腐朽文化諸如道家的詐術,韓非子、申不害的法家壞水以及孫子兵法之流醜惡的攻略。
我有時看到一個很壞的人的時候,所想的不是他的壞,而是“人”的壞。想一個人到底會壞到什麼程度。這不隻是奧斯威辛的屠殺,還有我們身旁無處不在的權謀、暗算、詭異、狡詐。在這一點上,中國人比任何民族都發達。這種“壞”,使我想從他的臉上找出印記,想這種壞給他生活帶來了什麼樣的利或弊。我還想,我什麼時候會壞成這樣。如果我也同樣壞的話,我能不能看到我臉上的跡像。人的記憶的奇異處之一,在於對自己的罪惡不“存盤”。人的心理保護能力迅速為自己的“壞”找出_個心安的理由,達成諒解備忘錄,永遠埋葬記憶。而且我們的“壞”,我們臉上流露的愚蠢、陰險、奸詐,不會有人向我們指出來。吾等帶著它們四處招搖,登堂入室,兜售各種笑臉。這時候你看看孩子們的臉有多麼真純。看鳥兒眼睛裏的純靜,馬兒眼裏的靈慧。然後下決心放棄對自己的欣賞與袒護,在鏡子裏盯著自己的臉,去發現愚蠢。如果你感到活了這麼大歲數,學了這麼多的知識,當了這麼大的官,住進這麼寬敞的房子,臉上卻沒有一點清淨之氣時,就應該在紙上寫倆字貼在腦門上:白活。
人拯救自己的方法有許多種。播種、音樂、收割、痛苦、孤獨、冥想都可以使自己獲得拯救。然而讀書對人的心靈是否具有向善作用,我仍有所保留。特別是讀中國書。拯救的另一種方式是進入古典音樂,上帝拯救那些不依賴古典音樂授課、評獎、作秀、炫耀的人。讓古典音樂匆匆而過的身影中有一個你,一齊寂寞,一齊歎惋,一齊輝煌。我們已經不是用耳朵來“聽”,而是與之生息。找出藏在庸俗的沉悶的生活中的古典音樂的亮光。在草木的氣息裏感受長笛和小提琴的對位,在落日和長河中感受大提琴和鋼琴的應答。聽古典音樂的時候,實在應該開敞大門,把人性的弱點像扔髒衣服那樣一件一件扔出去。
草木齊齊站在窗前,無言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