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壇飛將——龔自珍:狂來說劍,怨去吹簫(1 / 3)

龔自珍(1792-1841)的《病梅館記》曾在我心頭刻下一痕磨滅不去的印象。江、浙兩地的文人墨客愛梅成癖,違背自然精神,“以曲為美”“以欹[qī,傾斜]為美”“以疏為美”,頗有點像是薜蘿村中效顰的東鄰女兒,竟以西施捧心為美。要使病態美的效果臻於極致,他們多有絕招——“斫直、刪密、鋤正”,扭曲梅的天性,不惜戕殘其生機。於是乎,龔自珍感歎道:“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作者同情病梅,更深層的意思則是同情封建時代的士子,從小到大,個個接受“思想改造”,誦讀四書五經,習染孔仁孟義,寫作八股文章;被各種禮數牢牢束縛,像是端午節的粽子;他們時時處處俯首低眉,察言觀色,生活得極不自然,極不自由,缺乏應有的個性和生趣。“天地之間,幾案之側,方何必皆中圭?圓何必皆中璧?斜何必皆中弦?直何必皆中墨?”龔自珍用文章詰問仍嫌意猶未盡,還要用詩歌大聲疾呼: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依龔自珍看來,當時舉國蕭條,人才奇缺,“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壟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連雞鳴狗盜之徒中都缺乏高明特殊的角色,即使偶爾有才士與才民出現,“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於戮之”,他們也還是沒有活路。這雖是誇張的說法,亦可見各類人才所處的環境何等惡劣,何等凶險。

龔自珍的《己亥雜詩》與《病梅館記》乃屬同一路數的作品,進步則顯而易見,由同情病梅轉為呼喚強者,由主張返璞歸真轉而讚成革故鼎新,這正好切合中、晚清自強自振的時代精神。

龔自珍為何能夠高蹈狂舞二十餘年,被譽為“文壇之飛將”?目無餘子的湖湘才子湯鵬稱讚比他大八歲的龔自珍為“海內文章伯,周南太史公”,居然低首俯心。近代牛人康有為稱讚龔自珍的文章為“清朝第一”,亦可謂心悅誠服。南社詩雄柳亞子對龔自珍更是推崇備至,視之為“三百年來第一流,飛仙劍客古無儔”。三十歲時,我才接觸《龔定庵全集類編》,他的作品和身世立刻抓住了我的心。這位被教科書稱為“具有進步思想的清朝詩文家”絕對不是英國小說家弗斯特在《小說麵麵觀》中輕視的那種“扁平人物”,他的形象不僅渾圓,而且具有立體感,個性的優劣均特別吸引時人的眼球。

龔自珍出生在杭州的詩禮簪纓之家,母親段馴是著名文字學家段玉裁(代表作為《說文解字注》)的女兒,她愛好詩詞,撰有《綠華吟榭詩草》,得益於家學淵源,她同樣善於“以經說字,以字說經”。這樣的文化氛圍,不用講,龔自珍受惠良多。少年時,他讀《漢書·東方朔傳》,神思恍惚,若有所遇,竟自稱為“曼倩後身”(東方朔字曼倩),玩世不恭、傲視權門乃是他們骨子裏的共同點。龔自珍十三歲作《水仙花賦》,以水仙花自喻,寄托其脫俗的高雅情懷;他十五歲分韻作詩,十九歲倚聲填詞,二十三歲作《明良論》四篇,送給外公段玉裁斧正,第二篇中有“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的論斷,與明末清初學問家顧炎武在《日知錄·廉恥》一則中的論斷——“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實屬一脈相承。龔自珍自詡“少作精嚴故不磨”,段玉裁也稱許這位外孫治經讀史之作“風發雲逝,有不可一世之概”,讚美他的行文“造意造言,幾如韓、李之於文章,銀碗盛雪,明月藏鷺,中有異境,此事東塗西抹者多,到此者少也。自珍以弱冠能之,則其才之絕異,與其性情之沉逸,居可知矣”。這段話的大意是:“龔自珍的文章意味深長,文采斐然,可與唐代的文學家韓愈、李翱相比,就像銀碗裏裝著皓雪,明月下藏著白鷺,文中有特殊的意境。東塗西抹的作者很常見,但能達到他這種程度的作者很稀有。龔自珍二十歲就能寫出好文章,那麼他的才華極為優異,與性情深沉而飄逸,就可想而知了。”段玉裁還為自己晚年見到外孫才華橫溢而備感欣慰,他感慨道:“吾且耄,猶見此才而死,吾不恨矣!”他說的“不恨矣”就是不遺憾了。但有一點,段玉裁諄諄告誡外孫要“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願為名士”,曾有人說:“名士者,世界至不祥物也。其為祟,小之足以害家,大之足以禍國。古今貪冒之徒,多屬一時知名之士。若揚雄、劉歆、譙周、魏收、褚淵、石崇、馮道、陶穀,皆名士也,或為篡賊之走狗,或為江湖之大盜,或為貳臣,或為穢吏,為百世所鄙棄。”段玉裁不願外孫龔自珍成為名士,就是擔心他會迷失方向,誤入歧途。

一位憂國憂民的詩人,不肯枯守書齋,皓首窮經,老死雕蟲,自然做不成名儒;一位針砭時弊的文人,傲骨錚錚,無意攀緣權貴,自然也做不成名臣;龔自珍任性使氣,不拘細行瑣德,弄得狂名遠播,他在詞中寫道,“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意思是“幹出俠客轟轟烈烈的功名,寫出文豪洋洋灑灑的篇章,都不是我今生的誌向所在”。龔自珍的誌向是什麼?是做一個我行我素的自由人,衝破羅網,放浪形骸,因此他不做名士誰還能做名士?

吳昌綬的《定庵先生年譜》大體是粗線條的,細節不多。我找來找去,也隻找到一條有趣的記載:龔自珍孩提時,隻要過了正午,聽見柔靡的簫聲就會生病,及至成年,仍舊如此,可謂應驗如神。誰也弄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緣故。簫、劍是文才武略的兩種象征。“劍”象征從軍報國的雄心壯誌,“簫”象征憂國憂民的哀怨幽情。這就不奇怪了,在龔自珍的詩詞中總是充滿了劍氣和簫聲,“來何洶湧須揮劍,去何纏綿可付簫”,“絕域從軍計惘然,東南幽恨詞滿箋。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按劍因誰怒,尋簫思不堪”,“狂來說劍,怨去吹簫,兩樣銷魂味”,“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龔自珍常說其前身是一位修道未精的老和尚,莫非老和尚修道未精就聽不得簫聲?真是咄咄怪事。

《清史稿·龔鞏祚傳》對龔自珍的評價隻是一語帶過:“鞏祚(龔自珍又名鞏祚)才氣橫越,其舉動不依恒格,時近俶詭……其文字驁桀,出入諸子百家,自成學派。所至必驚眾,名聲藉藉,顧仕宦不達。”這段話的意思很明確,龔自珍的才名妨礙了他的前途。清朝到了嘉慶、道光兩朝,已開始加快腳步走下坡路,朝野官紳柔媚取容,鄉願自好。似龔自珍、魏源、湯鵬這樣的不羈之士,對世故圓滑深惡痛絕,因此矯枉過正,令人側目。

在科舉考場上,大才子落魄者多,順利者少,龔自珍也不例外。盡管文章驚海內,他卻並不擅長寫作那種“萬喙相因”(千篇一律、千人一麵、千口一聲)的八股文,若要找尋出路,謀求政治前途,又不得不“疲精神耗日力於無用之學”。龔自珍總共參加了四次鄉試,才中舉人;參加了五次會試,直到三十八歲那年,才勉強考取殿試三甲第十九名,“賜同進士出身”。這個成績夠懸的了,離落第並不太遠。據《龔定庵逸事》記載:龔自珍會試時,墨卷落在王植的考房,王植認為這名考生立論詭異,於是邊讀邊笑,忍不住笑出聲來,隔房溫平叔侍郎循聲而至,檢看這份考卷後,他用斷定無疑的語氣說:“這是浙江卷,考生一定是龔定庵。他生性喜歡罵人,如果你不舉薦他,他會罵得極其難聽,天下人將歸過於你。依我看,還是將他圈中為妙。”王植心想,龔自珍名噪天下,被他指名謾罵可不是好受的,除了生前遭人戳背脊骨,說不定還會遺臭萬年,反正取舍予奪之權操持在我手中,這回就成全這位狂生算了。放榜揭曉之日,有人問龔自珍他的房師是誰。龔自珍笑道:“真正稀奇,竟是無名小卒王植。”王植聽說後,懊惱萬分,他一個勁地埋怨溫平叔:“我聽從你的建議舉薦了他,他也考中了進士,我卻仍舊免不了挨他的辱罵,我做到這樣仁至義盡,他到底還要如何?”

清代的殿試以書法為重,龔自珍的翰墨馬馬虎虎,單為這一條,他就躋入不了鼎甲、二甲之列,點不了翰林。龔自珍的官運可謂平淡無奇,四十六歲在禮部主事(從六品)任上封了頂,再也沒有任何升遷的跡象。

龔自珍恃才傲物,自我感覺一貫良好,但他對已經成名的前輩還算尊重。他在寫給秦敦夫的信中說:“士大夫多瞻仰前輩一日,則胸中長一分丘壑;長一分丘壑,去一分鄙陋。”二十六歲時,他把諷世罵人的文章結集為《佇泣亭文》,恭恭敬敬送給當時的著名學者王芑孫過目,說是請教,實則是等著對方極口讚譽。可是事與願違,王芑孫的批評雖然委婉,卻並不客氣:“……至於集中傷時之語,罵坐之言,涉目皆是,此大不可也。”他還對症下藥:“不宜立異自高。凡立異未能有異,自高未有能高於人者。甚至上關朝廷,下及冠蓋,口不擇言,動與時忤,足下將持是安歸乎?足下病一世人樂為鄉願,夫鄉願不可為,怪魁亦不可為也。鄉願猶足以自存,怪魁將何所自處……竊謂士亦修身慎言,遠罪寡過而已,文之佳惡,何關得失,無足深論,此即足下自治性情之說也。唯願足下循循為庸言之謹,抑其誌於東方尚同之學,則養身養德養福之源,皆在乎此。雖馬或蹄齧而千裏,士或跅馳而濟用,然今足下有父兄在職,家門鼎盛,任重道遠,豈宜以跅馳自命者乎?況讀書力行,原不在乎高談。海內高談之士,如仲瞿、子居,皆顛沛以死。仆素卑近,未至如仲瞿、子居之驚世駭俗,已不為一世所取,坐老荒江老屋中。足下不可不鑒戒,而又縱心以駕於仲瞿、子居之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