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芑孫的這段話大概意思是:“在你的文集中,諷刺時俗、斥罵權貴的句子比比皆是,這樣做是很不恰當的。做人不宜標新立異,自視過高。你的文章很可能得罪朝廷和官場,與時勢抵觸,你又如何收拾殘局?你責備世人混世媚俗,固然沒錯,驚世駭俗同樣不值得提倡。前者還能保全自身,後者又到何處去尋找立足之地?我私下認為讀書人真正應該做的是勤於修身,慎於發言,遠離罪惡,減少過失。至於文章好不好,無關緊要。希望你出言謹慎,抑製自己脫俗的想法而盡量合群,那你就會獲得幸福之源。盡管世間也有烈馬能行千裏,也有狂士能辦大事,但你是名門子弟,父兄都有官職,任重而道遠,不宜樹立狂放不羈的形象。何況讀書人貴在努力實踐,而不是高談闊論,本朝的狂士王曇、惲敬,已顛沛流離而死。我比他們有所收斂,已不被世人接受,隻能隱居在舊屋中,一無所成。你應該把我們當作前車之鑒,不宜放縱身心,以狂名超越前輩為平生快事。”
世事多半難如願,龔自珍滿以為王芑孫是一位當代嵇康,會對他惺惺相惜,卻沒想到冷水澆背,隻收獲滿紙規勸。他年少氣盛,如何聽得進逆耳諍言?一怒之下,把文集撕成碎片。及至而立之年,龔自珍閱世漸深,《詠史》詩中便有了“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的痛切之句,少年銳氣已分明被挫去不少。
龔自珍俯視一世,很少有人能入他的法眼。據況周頤《餐櫻廡隨筆》記載,他曾嘲笑自己的叔父龔守正文理不通,甚至嘲笑自己的父親龔麗正也隻不過半通而已,可見他是多麼自負,多麼膽大,多麼不講情麵。
有一回,龔自珍拜訪身為部長高官(禮部尚書)的叔父龔守正,剛落坐,叔侄尚未寒暄數語,守門人就進來通報說,有位年輕門生到府中求見。來人新近點了翰林,正春風得意著呢。龔自珍識趣,隻好捺下話頭,暫避耳房,外間的交談倒也聽得一清二楚。龔尚書問門生最近都忙些什麼,門生回答道,也沒啥要緊的事情好忙,平日隻是臨摹字帖,在書法上用點工夫。尚書誇道:“這就對啦,朝考無論大小,首要的是字體端莊,墨跡濃厚,點畫工穩。若是書法一流,博得功名直如探囊取物!”那位門生正唯唯諾諾恭聆教誨,龔自珍卻忍不住在隔壁鼓掌哂笑道:“翰林學問,不過如此!”這話出口,那位門生立刻犯窘,慌忙告辭,尚書則勃然大怒,將龔自珍狠狠地訓斥了一番,叔侄間竟為此鬧翻了臉。狐狸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酸,也很可能認為它格外甜。龔自珍未入翰苑,受到的刺激還真不小呢,後來,他幹脆讓女兒、媳婦、小妾、寵婢都日日臨池,而且專練館閣體。平常,若有人說到翰林如何如何了不起,他就會嗤之以鼻地挖苦道:“如今的翰林,還值得一提嗎?我家的女流之輩,沒有一人不可入翰林,不憑別的,單憑她們那手館閣體的毛筆字,就絕對夠格!”瞧,他這半是諷刺半是牢騷的話說得多滑稽。你稱這是狂吧,他也真狂得妙趣橫生。
但事情還有另外一麵,到了四十一歲,龔自珍終於為自己小時候不重視書法感到錐心痛悔,他在《跋某帖後》寫道:“餘不好學書,不得誌於今之宦海,蹉跎一生。回憶幼時晴窗弄墨一種光景,何不乞之塾師?早早學此,一生無困厄下僚之歎矣。可勝負負!”
大凡性情中人,喜歡講怪話,管不住自己的鳥嘴,動輒觸犯時忌,就休想在官場中混出多大名堂。龔自珍撰過一副對聯:“智周萬物而無所思,言滿天下而未嚐議。”這種證悟法華三昧的話,說說而已,他如何能收狂向禪,臻於化境?龔自珍隻好認命,做個詩酒風流的名士感覺也不錯嘛,至少比那些削尖腦袋苦苦鑽營的倉鼠祿蠹活得更瀟灑更快意。
龔自珍在詞作《金縷曲·癸酉秋出都述懷》中大放狂言:“願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燕邯俠子!”若以金錢論交,則黃金三百萬實區區不為多也。龔自珍的朋友個個有名有數,王曇、湯鵬、張際亮、姚瑩、惲敬、孫星衍、趙懷玉、張維屏、阮元、程同文、莊綬甲、李兆洛、劉逢祿、王氏父子(王念孫、王引之)、魏源、林則徐,差不多個個都是重量級、次重量級的士林奇材,有的為平輩之交,有的為忘年之交。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大學者阮元,他晚年退居揚州,不耐煩接見俗子,“人有以鄙事相汙,則偽耳聾以避之”,更別說挽留對方共進午餐或晚餐了。龔自珍遊揚州,踵門拜訪,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阮元吩咐擺家筵款待。揚州士女為此謅成兩句調侃的順口溜:“阮公耳聾,見龔則聰;阮公儉嗇,交龔必闊。”由此可見,當時朝野名流對龔自珍的推重確實非同尋常。
張祖廉在《定庵年譜外紀》中收集了一些妙趣橫生的逸事,值得一錄:
定庵不喜修飾,故衣殘履,十年不更……又談次興濃,每喜自擊其腕。嚐乘驢車獨遊豐台,於芍藥深處藉地坐,拉一短衣人共飲,抗聲高歌,花片皆落。益陽湯海秋過之,亦拉與共飲,問同坐何人,不答。湯疑為仙人,又疑為俠,終不知其人也。
龔自珍古貌高顴,短身急步,說話唱歌嗓門大。他曾到揚州,住在好友魏源家裏,魏源個子高,龔自珍穿他的衣服,仿佛身著道袍,雨天出門,下衫拖泥帶水。龔自珍喜歡穿靴子,有時玩倦了回來,他懶得脫靴,就從腳上直接踢出去,落在哪兒算哪兒。有一天早晨,他起床穿靴,卻隻找到一隻,到處尋遍了,都沒見到另一隻靴。等他出門以後,仆人這才在蚊帳頂上找到了那隻失蹤的靴子。
一個人放浪於形骸之外,身上總難免會有長年改不掉的老毛病。龔自珍平日身上不可有錢,有錢即隨手化盡,花酒沒少吃,樗蒲之戲(賭博)也沒少玩,差不多場場必輸。所幸他詩名大,崇拜者不乏其人,借錢給他,似乎仍嫌不夠客氣和義氣,有人幹脆送錢給他,索性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這位名士的快樂之上。龔自珍嗜賭,多半花別人的錢,得自家的快活,如果真要他破財,他一早就傾家蕩產了。令龔自珍最沉迷的賭戲是搖攤(即壓寶),他經常吹牛說他能用數學公式解出大小輸贏的概率,分毫不差。令人咋舌的是,他的“研究工作”竟做到了臥室裏,帳頂畫滿一大堆數字,沒事時,他就躺在床上,抬頭琢磨那些數字的排列組合,從中探尋消長盈虛的消息。龔自珍不止一次吹噓自己的賭術天下獨步,了解他的人則清楚,其所謂獨步天下的賭術,隻不過是趙括那樣的紙上談兵,全無實際效果。
有一回,揚州某鹽商家大擺宴席,名流巨賈齊聚,酒過三巡,照例要開賭局。有位王姓客人喜歡附庸風雅,視龔自珍為超級偶像,那天他晚到,看見龔大詩人在花園裏獨自拂水弄花,昂首觀雲,一副蕭然出塵的姿態,便湊到跟前去搭訕:“您肯定不喜歡鬧哄哄的場麵,獨自遊園,可真是雅人深致啊!”龔自珍笑道:“陶靖節(淵明)種菊看山,哪裏是他的本意,隻不過無可奈何,才縱情山水之間,以寄托滿懷憂鬱。所以他的詩文越是曠達,就越是表明他不能忘懷世事。我拂水弄花,也是這種境況而已,沒什麼特別。”稍停,他又說:“今天的賭局,我早看得雪樣分明,隻因阮囊羞澀,才使英雄無用武之地。可惜世間沒有豪傑之士,肯拿賭本給我去大博一場!”這位王姓富商正愁沒有進一步攀結龔自珍的契機,聽他如此海侃神吹,還能不傾囊相助?兩人聯袂入局,坐莊做閑,呼盧喝雉,轉眼間,連輸數把,一千兩銀票化為烏有。王姓客人囊中多金,倒沒怎麼著惱,龔自珍卻氣得嗷嗷直叫,一跺足,拂袖而去。
是真名士自風流,龔自珍最知憐香惜玉。他收藏到漢代美人趙飛燕的一枚玉印,將它視為藏室三大寶貝之一,讚不絕口。他見人起屋時用斧子砍伐桃樹、海棠,也不禁大動惻隱之心,立刻從刀下“救得人間薄命花”。他對同時代的美女、才女的嗬護就更不用說了,與隨園主人袁枚相比,也不遑多讓。然而他風流過頭,終不免死於花下,代價未免稍高了些。龔自珍的情敵很不簡單,是榮恪郡王綿億的兒子,姓愛新覺羅,名奕繪,此人在文學上的造詣並不淺,著有《明善堂集》。奕繪受封為貝勒,其妻太清西林春(原為側室,後扶正)則為福晉。太清本姓顧,是江蘇吳門人,才色雙絕。奕繪不僅會做官,還特別愛才,家中自然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四十四歲時,龔自珍任職宗人府主事,是奕繪的下屬部員,常去奕繪的府邸交差。貝勒從不把他當作下級看待,而是尊為上賓,任由他在府中行走,時或與顧太清詩詞唱和。龔自珍《己亥雜詩》中有“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的詩句,“縞衣人”即指顧太清,她喜歡穿縞衣(白衣),真實寫照堪稱浪漫溫馨。久而久之,兩人通了情款,合手把一頂綠帽子悄悄地扣在奕繪頭上。太清常穿白衣,披紅鬥篷,淩波微步,勝似天仙,手指潔白如玉,尤其喜歡騎在高頭駿馬上彈鐵琵琶,見過的人都說她是王昭君再世。龔自珍有絕活,他與太清用蒙語聊天,用京語談詩,用吳語調情,表麵上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但情之所至,神魂為之顛倒,又怎能長期避人耳目?這事隻可遮瞞一時,到底還是被奕繪瞧出了破綻。貝勒雖愛才,卻也不肯扮演活王八,於是,暗中派人追殺龔自珍,一定要致他於死命。所幸太清的仆人忠心愛主,偵獲這一陰謀,及時通知了龔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