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何其芳:歐風美雨中的佳人芳草(3 / 3)

誰的流盼的黑晴像牧女的鈴聲

呼喚著馴服的羊群,我可憐的心?

不,我是夢著,憶著,懷想著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麼高,多麼圓!

我的靈魂將多麼輕輕地舉起,飛翔,

穿過白露的空氣,如我歎息的目光!

《季候病》

何其芳對自慰與自賞、佳人與芳草、幼稚與成熟、情緒與理念的精細調配又決定了前期詩歌那渾融圓潤、晶瑩如玉的特殊意境。詩人特別強調詩歌的整體效果,強調具象化情感之間的銜接與契合,以突出整體氛圍的統一感,所謂“反複回旋,一唱三歎的抒情氣氛”。駱寒超先生將之歸納為“一種靜態的調子”。這是相當精辟的。他慣於把抽象的愛情融化在這樣一個具象的完整的空間裏:“晨光在帶露的石榴花上開放。/正午的日影是遲遲的腳步/在垂楊和菩提樹間遊戲。/當南風從睡蓮的湖水/把夜吹來,原野上/更流溢著鬱熱的香氣,/因為常青藤遍地牽延著,/而菟絲子從草根纏上樹尖。/南方的愛情是沉沉地睡著的,/它醒來的撲翅聲也催人入睡。”(《愛情》)最渾融的天際、最純粹無滓的境界隻能存在於杳無人跡的“純自然”當中,人類活動本身就是對“圓潤”空間的意誌化的幹擾和破壞,所以說,當詩人執迷於他所營造的藝術氛圍時,便理所當然地帶上某些“離塵棄世”的幻想色彩,真所謂是“開落在幽穀裏的花最香。/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沒有照過影子的小溪最清亮。”(《花環》)

《夜歌》裏,主體的“我”比較活躍,敘述性的詩句大大增加,而情感的具象策略相對減少,晶瑩潤澤的意境也不再多見。但是較之同一時代的延安地區的群眾詩歌創作,何其芳作品顯然又有濃重的文人風範,仍然不時流露出對氣氛、情調的興趣,仍然不忘把人的活動浸潤在大自然的清秀與和諧當中。

世界上仍然到處有著青春,

到處有著剛開放的心靈。

年輕的同誌們,我們一起到野外去吧,

在那柔和的藍色的天空之下,

我想對你們談說種種純潔的事情。

——《我想談說種種純潔的事情》同派同輩詩友之中,戴望舒、卞之琳也都重視意境的建設,不過,戴望舒低吟淺唱,情調沉鬱,屬於另外一種類型,並非晶瑩如玉、一塵不染的唯美之鄉,他的情緒多有轉折起伏動蕩,許多作品都不是“靜態的調子”,如《斷指》、《到我這裏來》。卞之琳跳動的玄想也時時躍出意境的統一場,理念運動著,劃過思想的天空,將一個個的“硬塊”留在了作品之中,如《隔江淚》(無題四):“隔江泥銜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杯裏,/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從自慰自賞到佳人芳草,從青年的稚嫩到中年的成熟,從意象的晶瑩到意境的渾成,不難想象,這特別需要一番精細的語言推敲和打磨,詩人須具有高超的提煉能力,及時篩選、抉擇出那些最具有詩性的語言,又恰到好處地安置它,調整它,方能成為多重思想意蘊的最佳黏合劑,由此形成了何其芳前期詩歌的苦心雕琢、鏤金錯彩的語言風格。因為刻意求工,《預言》中的許多詩顯得細膩而濃豔,如“美麗的夭亡”、“甜蜜的淒慟”、“歡樂如我的憂鬱”之類的表現繁複理意的詩句屢見不鮮,“這裏的每一行,仿佛清朝帽上亮晶晶的一顆大寶石”。何其芳也自述說:“我喜歡那種錘煉,那種色彩的配合”,“《預言》中的那些詩,語言上都是相當雕琢的”。《夜歌》風格有變,趨向樸素自然,但變中有不變,詩人追求語言富麗綿密的潛意識又在另外一種句式中表現了出來:“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我歌唱早晨,/我歌唱希望,/我歌唱屬於未來的事物,/我歌唱正在生長的力量。”(《我為少男少女們歌唱》)“去參加歌詠隊,去演戲,/去建設鐵路,去作飛行師,/去坐在實驗室裏,去寫詩,/去高山上滑雪,去駕一隻船顛簸在波濤上,/去北極探險,去熱帶搜集植物,/去帶一個帳篷在星光下露宿。”(《生活是多麼廣闊》)

中國30年代現代派詩歌都或多或少地追求著語言的雕琢效果,不過,仔細比較起來,彼此都各有側重。以戴望舒為代表的主情詩著意於語言的流動和轉換,在這方麵把玩推敲,狠下功夫,於是有雲:“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然後你逢到那金色的貝。”(《尋夢者》)以卞之琳為代表的主知詩又重在語象的奇妙對照與配合方麵,求語出驚人,方才堆砌了這樣的典故:“綠衣人熟稔的按門鈴/就按在住戶的心上:/是遊過黃海來的魚?/是飛過西伯利亞來的雁?”(《音塵》)何其芳則更注意詞語的色彩和情調,竭力調製出一幅明媚、豔麗、情調、濃鬱的圖畫來:“南方的喬木都落下如掌的紅葉,/一徑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域者一灣小溪流著透明的憂愁。”(《季候病》)這種差別在詩人各自的詩風有所轉變之後,倒看得更加的清楚了。戴望舒1945年的《偶成》雲:“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還是語意的奔流。卞之琳1938年《修築公路和鐵路的工人》:“你們辛苦了,血液才暢通,/新中國在那裏躍躍欲動。/一千列火車,一萬輛汽車/一起望出你們的手指縫。”依舊是語象拚接的機智與巧妙。大概隻有何其芳才繼續借助於“賦”的語言功能,營造他所迷醉的色彩和情調。

以上三個方麵集中體現了何其芳前期詩歌的思想與藝術上的獨特追求,可以稱之為“何其芳特征”。結合全又,我們可以說,所謂“何其芳特征”歸根到底,也就是詩人自慰自賞、佳人芳草“人生一藝術”理想的創作顯示,也是詩人多重詩學修養的相生相融,不過,其中居於基礎性地位的還是何其芳深厚的古典詩文化觀念,是從自慰自賞引申出來的佳人芳草意識,何其芳是在這樣的原初心理上選擇組合著外來的“為藝術而藝術”。他厭而不棄,有回避卻沒有悲劇性,所有的詩情都盡力浸泡在溫和、美麗的溶液中,他為現實的人生真摯地即興抒懷,一唱三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