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他決心不辱糧庫監察員的使命,蹚蹚這個道。當然,俊俊的問題不算完,即使離了婚,這麼娶她有什麼意思?

他打算上班後先從糧庫內部好好了解一下這件事。

夜越靜,大杜的思緒越亂。諸多的事情在他腦海裏攪成一個團,在翻滾著:許家福接親,俊俊忍辱負重、進拘留所,20萬斤糧票,二弟、青草又卷進了自己的糾葛……

晚飯時,杜麗娘也是給大杜盛上了兩份飯菜,平時,就是都吃了也填不飽肚子,可這次隻吃了一份就吃不下去了。熄燈往炕上一躺,肚子開始咕嚕咕嚕算賬。往常,肚子餓時自悟了個好辦法,隻要肚子不鬧騰,就抓緊睡覺,睡著了就不知道餓了,其中還要少喝點水,喝多了充饑隻是一時,讓尿憋醒了處理完回來躺下會餓得難受。他實在餓得睡不著了,悄悄進了廚房,吃了老娘給他存放的那一份飯和一大盤清水煮蘿卜條兒。肚子不鬧了,一閉眼腦子又開始翻騰那些事兒,終於疲倦了,總算迷迷糊糊睡著了。

有些事情就這麼奇怪,苦苦思索要幹的事情找不到辦法,忘卻或者忽略的東西都硬往身上撞。他吃完早飯第一個披上衣服要去上班,一開門,站在門口的小芹伸手要敲門敲了個空,她掩飾不住煩躁,一見麵就非常直白地說:“大杜同誌,因為你是英雄,我才愛你,敬重你,不過,你的婚姻觀太成問題了!為什麼要這麼戲弄我呢?”

大杜一怔問:“小芹同誌,你什麼時候來的?”

“大杜同誌,你不要所答非所問,”小芹臉上已經有慍怒的成分了,“不要說些與我問話無關的東西。”

大杜苦笑一下說:“我的婚姻觀怎麼就成問題了?怎麼戲弄你了?”

“首先應該說,我對你是誠心誠意的,尊重的是你的人格和品質——”小芹說,“你是瞧不起我呢?還是耍戲我呢?”

大杜迷惑了:“小芹同誌,我也很尊重你呀,難道接到一封信不回就會引起你這麼多想法嗎?在火車上,我已經看出你的意思,又讀了你的來信,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停——”小芹從兜裏掏出發自小小縣的兩封信,很不客氣地一把塞到了大杜手裏。

大杜打開一封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親愛的小芹同誌:你好!

讀了你的來信,太使我高興了,我爹我娘也非常高興,擔心的是,你是知識分子,我是大老粗,你可不要三分鍾熱度,千萬想好,想好了,就這麼定了,隻要你有能來小小縣工作的思想準備,並能付諸行動,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不著急,有機會時麵談。

大杜

9月24日

大杜喘口粗氣,又打開另一封信一看,語言很冷,比上封信簡單多了:

小芹同誌:你好!

我看了你的來信,反複想了想,覺得咱倆不合適。你是大知識分子,我是大老粗,門不當,戶不對,我和我爹我娘都是這個意思:找個村姑,日後當個賢妻良母,好好守著炕頭過日子。

大杜

9月25日

“不是我寫的呀!”大杜奇怪地說,“真是莫名其妙。”

小芹的態度緩和了不少:“我看了信也納悶,兩封信不是一個筆體,還在想是不是你不認幾個字找別人寫的。那不要緊,信裏的內容如果是你的意思,那也太捉弄人了吧。”

這時,杜裁縫、杜二要去上班來到門口,梁大客氣和青草去上班也出了大門。杜二和青草一看大杜手裏拿著兩封信,就覺得事情不妙,他倆誰也想不到小芹會趕過來。兩人站在門口,又不能躲開,隻好往這邊走,連邁步都覺得笨拙了,臉色也都顯得非常尷尬。

“混蛋!”大杜出口不遜了,“誰冒名頂替惹是生非,又埋汰我,等著,我查出來,非收拾他們不可!”

杜二忙說:“小芹記者,走,有事到屋裏去說。”杜裁縫看看日頭,急咧咧地說:“說什麼說,礙你什麼事兒呀,不上班了?”

大杜瞧了瞧杜二,又瞧瞧青草,一下子明白了:“瞎整,瞎整,純粹是瞎整——”

小芹被蒙在鼓裏正不知如何是好,縣政府辦公室秘書跑來說:“杜保管,鄧縣長讓你去一趟。”

“什麼?”大杜說,“我要上班呀。”

秘書說:“鄧縣長找你也算上班呀,不要緊,糧庫那邊有祝主任他們,不用擔心。”

“小芹同誌,回頭再說,”大杜說,“你到招待所先住下吧,回頭我就去看你。縣太爺有令,我得去呀。”他說完,頭也不回地直奔縣政府了。

秘書來杜家之前,鄧華剛看完文書送來的一份《明傳電報》,電話鈴就響了,他接起剛聽“喂”的一聲,便說:“喲,林副部長,這麼早就打來電話,一定有急事兒,肯定是關於大杜的,你可真關心部下呀。”

林副部長說:“是啊,關心大杜,也是關心和緬懷犧牲在上甘嶺六嶽山一個連的戰友呀,想起他們,就想起大杜;想起大杜,就想起他們。128名英雄隻剩下了一個大杜,去了的就去了,活著的,我們一定不要難為他們……”

鄧華忙回答:“我們理解首長的心情,所以,發生的每件事情都向您彙報,是不是……”

林副部長說:“不,沒什麼是不是的,你們處理的也沒什麼問題。大杜這種較勁可能就是誤進強眼子裏去了,憑他的情感、直覺猜想,也不一定沒道理……”

鄧華聽著不很自在,忙問:“首長,您還有什麼指示,盡管說。”

林副部長說:“估計電報你已經看了,我是說,我對部下並不是無限製的袒護,是說你們要理解我的意思,好鋼是煉出來的,你一定要替我做好他的思想工作。”

鄧華忙說:“首長,請您放心……”

大杜離開家門的時候,許金倉也要去上班,剛走到院門前,許良囤急忙叫住他問:“你屋裏的沒個信兒,就這麼的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許金倉不耐煩地說,“該找的我也找了。”

許良囤說:“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嘿,都是你慣的。”

許金倉無言以對,剛邁開步,許良囤又問:“家福和俊俊的事情呢?”

許金倉已處於無奈的境地。回顧那菊花和自己結婚的前前後後,總覺得她不會一下子絕情,有可能是冷落一下,給自己和家人一個眼罩戴。嘴上說親爹隻有一個,媳婦還能找,心裏也沒少惦記那菊花。

可是,難就難在若得罪了老爺子,他真死給你看。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會投機,那是看準了,可婚姻問題上應該如何投機?腦子裏混混沌沌的沒了主意,難道投不準對那菊花的判斷了嗎?隻好順口應和老爺子說:“你不是說讓他們離婚嗎?”老爺子一聽便振振有詞,一副據理自傲的神情說:“我說過多少次了,咱們許家的孩子怎麼也不能和一個勞教犯成夫妻吧。這是他自己找的,自找苦吃,日後的孫媳婦我來操持。我是想好了,再找的時候,凡是和你屋裏的,再加上俊俊,哪怕是一點點類似的毛病,咱許家是堅決不娶。”

許金倉“哼”了一聲就走。許良囤看不出是不順從,也看不出是順從,不過這樣,他就已經很滿意了。解放以後,他覺得這個革命幹部的爹這麼難當。經過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雖說自己落了個“紅色糧商”的美名,但畢竟糧食買賣攤子沒了,不僅在社會上,連在這個家裏的地位也向許金倉傾斜了,家裏這兩件大事能定住砣兒,他已覺得不錯了,想到這裏衝著東屋喊:“家福,還不起來,都什麼時候了——”

許家福“哼”了一聲,又用被子蒙上了頭。老爺子推門進去掀了被子,厲聲厲色地說:“你爹也同意了,快起來寫份離婚書,去勞教大隊找俊俊簽個字,到民政去辦離婚手續。”

許家福揉著眼睛坐起來問:“判勞教讓離婚嗎?”

“讓,我都問了,”許良囤說,“組織上支持,這是和壞分子劃清界限。”

許家福再混,也算還有點良知,他最清楚自己被剪刀刺傷的過程,再說,爺爺越這樣,他從內心裏越戀著俊俊,可是事情到了這一地步,已經是迫不得已了。

老爺子見他慢慢騰騰,就一伸手把他從被窩裏拽了出來,瞧著他洗臉、吃飯,又寫了離婚書,特別囑咐讓他要回那408斤糧票。許良囤一直把他送到縣郊勞教大隊的接待室,聽到幹警在傳俊俊,他這才躲出去,可心裏還是不放心,又繞到後牆窗下,緊貼著牆麵,躲著身子,看著許家福是不是按他囑咐的去做。

會見室別無他人。因為今天不是會見的日子,俊俊又是剛進勞教所,正在進行入所教育。許良囤打著許金倉的旗號托了人才答應讓見。許家福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考慮見了俊俊如何開口。俊俊隨著帶路的幹警開門走了進來。她已經剪了辮子,穿著一套灰色的衣服,褲縫、褲帶、袖口一圈都縫著一道白杠杠布。大概是心虛,許家福一見到俊俊,一下子就變慌張了。

俊俊用指責的口氣問:“找我有什麼事兒?是離婚吧?”

許家福不回答,從兜裏掏出寫好又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點了點頭。

“好啊,你倒提出來離婚了,還寫上了要那408斤糧票……”她邊說邊將協議書一撕成碎片,“離——離——離——”“嗖”地往許家福身上一扔,左右開弓,狠狠打了他兩個嘴巴子後轉身就走。許良囤影著牆瞧著,氣得直歎氣,禁不住大步闖進了接待室。幹警隨即趕來,許家囤大喊讓俊俊站住,手點劃著俊俊對幹警說:“勞教犯還這樣,太猖狂了……”幹警連忙說:“許家老爺子,你放心,我們一定好好管教,一定好好管教。”

許良囤撿起協議書碎片拽著許家福就走,嘴裏直嘟囔:“軟骨頭,她一個犯人,你就擎著讓她打……”

大杜疾步來到鄧華辦公室門前,腦子混漿漿像一鍋糨糊,門也沒敲就一推跨了進去,覺得不對勁兒要後退時,鄧華笑哈哈地說:“來來來,進屋了怎麼又退呀,你進我辦公室不用敲門,隨時歡迎。再說,我辦公室也沒別人。”

“鄧縣長,不好意思,”大杜說,“我有些冒失了。”

“嗬,對了,你最大的特點就是冒失,快坐吧,”鄧華指指椅子說,“你的老首長,林副部長太關心你了……”

“怎麼?”大杜忽地站了起來,“鄧縣長,你是不是向林副部長打我的小報告了?”

“哈哈哈……瞧你說的,”鄧華笑笑說,“坐下,坐下,不是打你的小報告,而是向林副部長彙報工作。你回縣沒多久嘛,在你身上發生了這麼多事兒,每件事兒,包括處理意見,我都抽空打電話向林副部長彙報了。”

大杜擔心地問:“林副部長怎麼說?”

鄧華笑笑說:“有的事兒他聽了隻歎息,有的事兒再問問就不吱聲把電話掛了。”

大杜追問:“鄧縣長,你不會給我添油加醋往歪理上推吧?”

“那怎麼能呢,你是英雄,是名人,又是林副部長關心的部下。”鄧華說,“有時候,我怕說不到點子上,都是寫了稿子向首長彙報的。”他說著拿來筆記本讓大杜看,大杜一推說:“我不看,鄧縣長,找我有什麼事兒?說吧!”

“我就和你說實話吧,”鄧華說,“林副部長說,你那些事情他都很理解,你就這麼個秉性,咬準理兒不放,也覺得沒什麼好辦法勸你,甚至說能理解你,由於冒失,該辦好的事情也辦壞了。”

大杜坐不住了:“喲,林副部長生我氣了吧?鄧縣長,幫我掛個電話吧,我給首長解釋解釋。”

“你看,這不又冒失了。”鄧華說,“林副部長說了,你是一塊含鐵量很高的好礦石,但,還不算是一塊鋥鋥發亮又當當響的好鋼,應該好好熔煉熔煉,還說,這也難怪,大杜同誌出身貧寒,隻是在識字班以及戰場上的業餘時間學了點文化……”

大杜著急了:“鄧縣長,林副部長什麼意思呀?”

“沒什麼意思,是要錘煉你成為一塊好鋼。”鄧華邊給大杜倒水邊說,“林副部長說,糧食部黨校要辦一批後備幹部培訓班,讓你去學習學習。”

大杜問:“學什麼?多長時間?”

鄧華說:“學文化,學領導幹部的工作方法等。”

“開玩笑,”大杜說,“我一個腰裏掛鑰匙的,又不是什麼幹部。”

鄧華笑笑說:“首長說了,管你是不是幹部,你是作為特別學員安排進去的。”他說著拿來《明傳電報》遞給了大杜。大杜一看,是一份學員入學通知書,上麵有鄧華給許金倉給予辦理糧食關係的批示。他眼睛發直地問:“什麼他媽的狗屁局長?不找他!”

“不找他找誰呀,”鄧華說,“許金倉是糧食局長,他簽了字,糧食管理所才能給你辦手續。現在中午了,下午再去吧。”

深秋的中午,太陽的熱量已經微乎其微,街麵上不少行人已經穿上了薄棉襖。人們除了忙晚秋之外,還要準備冬天燒的,街麵上拉豆秸、玉米棒,拉樹條子的不少。涼風吹拂著地麵上的樹葉、莊稼葉,在地上嗖嗖地飛跑著,小小縣城好一派清冷的景色。

許金倉知道老爺子不會做飯,也不會去買飯,兒子更是那樣。他買了饅頭剛進家門,老爺子就拽住他說:“走,到梁大客氣家一趟。”許金倉滿是煩惱,又不得已,隻好喊出許家福拿回饅頭,跟著老爺子走。老爺子邊走邊說了去勞教大隊的情況,讓他陪著一起去找梁大客氣把俊俊和許家福離婚的事情圓和好,還有,那408斤糧票也是通過梁大客氣送的,還要通過他要回來,許金倉說離就離,杜家也能同意,那408斤糧票就算了。許良囤咬著牙說堅決不行,和許金倉較著勁兒往梁大客氣家走去。

青草正在杜家和杜二一起漲紅了臉給小芹解釋、道歉。許金倉先來到了梁家大門口,敲了好一陣子門就是不開,也沒人應聲,但好像裏邊有動靜。他眯著眼睛貼在門縫上一瞧,見那菊花端著飯菜正往梁大客氣屋裏端,聽到敲門聲,急忙躲進青草的房間,還關上了門。

梁大客氣拉栓開門點頭哈腰,客客氣氣地問:“許局長,老爺子,吃了嗎?”

這時,許良囤還不知道那菊花在這裏,點頭說:“吃了,吃了。”許金倉大步跨進去,雙手一叉腰,一副示威的架勢逼問:“梁大客氣,我聽說你和我老婆過上了?哼,人老心不老呀,還金屋裏藏嬌呢!”

“嘿嘿嘿……”梁大客氣連忙說,“哪有的事兒呀?別聽閑言亂語,咱們可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是啊,”許金倉氣哼哼地說,“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人都說寧占朋友衣,不占朋友妻。你一天裝模作樣兒,客客氣氣,挺古董呀。我告訴你,沒有證據我可是不亂說的,你和那菊花過不要緊,我倆可是沒離婚的合法夫妻,我要告你個通奸罪……”

許良囤怔了:“金倉,你說什麼呀?”

那菊花“砰”地推開門,怒氣衝衝地邊往前走邊訓斥:“姓許的,你不要逼人太甚。離婚,我馬上和你離婚!”

許良囤驚呆了。

“離婚,這麼好就離婚!”許金倉並不示弱,“要離,我先告你兩個通奸罪,然後再離婚。”

那菊花聲嘶力竭地怒斥:“滾——滾——你給我滾——”

“金倉家的,”梁大客氣說,“別這樣,咱有話慢慢說,腳正不怕鞋歪,你不就是在這裏住著嘛!”他一拍胸膛說:“姓許的,我看透你了,姓梁的不在乎!”

許金倉嚷得更響了。

大杜從縣政府回來到了家門口,聽見那邊傳來了梁大客氣和許金倉的暴躁聲,像是吵架,急忙走過去。許金倉瞧他一眼不吱聲了,看來他是有些怵大杜的。大杜一眼又看見了那菊花,知道出了亂子,有意要殺殺許金倉的威風,把信猛地遞給了許金倉。許金倉大略一看,心鬆弛了一下,從貼心兜掏出鋼筆,左手握著《明傳電報》,簽完字遞給了大杜,然後指指梁大客氣說:“你等著——”便揚長而去了。許良囤一時間無話可說,跟在他後麵溜溜走了。

許良囤一出門,大杜問梁大客氣是怎麼回事兒,梁大客氣說,那菊花補充,大杜忍禁不住氣憤地說:“那姨,離就離,不通人情的王八蛋。姓許的不是說你和客氣大叔過上了嗎,就過了,看他能怎麼的,我看,客氣大叔比姓許的強多了……”

梁大客氣難為情地攔話說:“孩子,說什麼呢。”

“客氣大叔——”大杜也覺得冒失,說了過頭話,忙道歉說,“我就是有話掖不住,別介意呀,說的不對多多包涵。”

梁大客氣瞧瞧那菊花,臉憋得通紅,一時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那菊花氣得回到了青草屋裏,掉起了眼淚。梁大客氣站在門口,想敲門又縮回了手,又伸出手想敲門,又慢慢縮回手,一次比一次伸手快,一次比一次縮手慢。

……

天空飄起了雪花。

大杜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下車後又上公交車,進了糧食部黨校。

§§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