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大杜聽了氣得不得了。俊俊幫完了廚,邊用毛巾擦著手邊說:“大杜哥,讓許家攪的,我還沒來得及和爹娘說呢,我在單位聽說,你這次回來要當糧庫書記了?”

“是,”大杜回答說,“有這麼回事兒。”

杜裁縫吃驚地說:“啊?這個時候讓你當糧庫書記,省裏定的咱小小縣今年是糧食上繳縣,公糧征不上來,上繳了沒吃的,吃了沒上繳的。是不是見你回來了,許金倉給你設的陷阱呀?”

“不是,”大杜接著說,“是林副部長提議的。”

盡管大杜這麼說,一家人還是沉默了。

杜麗娘用秤稱了兩份玉米麵,貼了兩個大餅子,熟了後上桌吃完,就各自回屋睡覺去了。其實,誰也沒睡好,這麼多事兒都壓在每一個人的心裏。

大杜想得最多。他隻知道今年天旱收成不好,沒想到問題這麼多,這麼複雜,什麼上繳了沒吃的,吃了沒上繳的,怎麼回事兒呢?

次日,一家人正在吃早飯,鄧華和許金倉一起來了。許金倉一見麵開口就說:“杜大工匠,恭喜恭喜呀,到底是咱共產黨不屈人才,鄧縣長都到家裏來了,多親民呀,讓鄧縣長說吧。”

杜裁縫一家已經都對許金倉有了厭惡感,有鄧縣長在,當然也不會有出格的言行,也沒少熱情的氣氛。

“不客氣,不客氣,”鄧華一坐下就說,“上級領導有指示說,大杜通過這次在北京學習,思想水平和領導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提議他當縣糧庫的書記,當然,縣委、縣政府是非常讚同的。這些年,糧庫沒少出亂子和岔頭,需要有你這麼一個敢說敢為的領導……”

“就是啊,”許金倉一旁說,“這回,我們的誌願軍英雄——大杜同誌有了用武之地,要是再鎮不住那些為非作歹的人,恐怕小小縣就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對,特別是那種敢搶你家老爺子二十萬斤糧票的人,”大杜冷冷地說,“我要在場,不把他狗日的打趴下算他有種。”

許金倉一怔,有幾分尷尬,應和說:“就是呀!”

杜裁縫聽出了大杜話裏有話,怕惹出不愉快,瞪了大杜一眼,忙衝著許金倉插話問:“那,我兒子去了,祝主任呢?”

“原來祝道遠書記兼主任,現在就是當專職主任了。”許金倉略帶挑戰的口氣說,“大杜書記可是那裏一把手呀,這回,就讓組織上放心了……”他又補充說:“大杜書記可要做出些成績來,不要辜負組織的希望呀。”

大杜又要開口,鄧華知道許金倉和這家人的矛盾,似乎各自話裏都有話,便搶話說:“好吧,是這樣,今天呢,算是我和許局長來看看大杜同誌,也算是先來個告示,明天就請大杜同誌先到我辦公室談談話。當前,糧食的形勢逼人呀,大杜同誌得抓緊上任!”他說完剛站起來,許金倉就說:“就是這個意思,我們走了。”

鄧華和許金倉一走,除大杜不了解縣裏情況外,一家人腦子裏翻滾的全是糧庫書記難當,糧食供應情況非常緊張的一個個場麵,你一句,我一句,圍繞當糧庫一把手是“陷阱”,還是“高枝兒”的問題議論紛紛,俊俊說:“你們真是的,怎麼會陷阱呢?鄧縣長不是說了嘛,上級領導,就是指林副部長,這麼愛護、關心大杜哥,怎麼會設陷阱呢?”

“那可不一定,”杜裁縫說,“許金倉比狐狸都狡猾,可能是他糊弄鄧縣長,鄧縣長又找林副部長呀?”

“別說了,都別說了,”大杜說,“糧庫是當前社會關注的焦點,林副部長這麼賞識我,我想幹,也應該幹,還想幹好。要是陷阱,我掉進去,出不來了,那就是狗熊;真是陷阱的話,我把它填上,還頂天立地站著,那才是英雄,才是我大杜有真本事。爹,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兒子非幹出個名堂來鎮鎮他們不可……”

大杜這麼一說,家裏人都不吱聲了,也都為家裏有這不聽邪的人覺得硬氣。

第二天,大杜吃完早飯就早早來到了鄧華辦公室。鄧華和大杜談了一通,讓他到許金倉那裏報到,他來到許金倉辦公室,發現他變得又那麼能裝了,還帶上了口頭語,每句話開頭不是“這個,這個……”就是“那個,那個……”時而還哼哼哈哈,把大杜氣得肚子鼓鼓的。大杜煩他說話,也懶得看他,不管你白話什麼,幹脆來個不吱聲,心想,你就裝吧。許金倉以作指示的姿態說完了,大杜竟一句也沒說就走了。這讓許金倉心裏沒了底兒,心裏嘀咕,嘿,還他媽的說通過學習有進步呢,沒教養的東西。

大概是昨晚夜色籠罩,今早又急於去鄧縣長那裏談話的緣故,大杜走出縣政府大院門才發現,路旁所有樹上都沒有葉子了,往年,即使到了秋天,也有掛枝的樹葉在秋風中簌簌擺動,飛落不下來,被樹枝的黏液緊緊地粘連住了,然而眼前一根根光禿禿的樹枝仿佛在宣告:連續兩年的大旱,已使它們幹幹巴巴,即使榨油機也難使它們的枝體上榨出水珠兒來。可以明顯看出,不少樹已經成了枯枝,輕輕一折就會嘎巴斷裂,也不需引柴,隻要點燃火柴輕輕一觸,就會迸發出呼呼火苗;河水幹涸,地麵裂著一道道大縫兒。昨天急著回家沒在意這些,今天自己瞧著衰敗的景色,覺得嗓子眼裏是那麼幹澀。街兩旁的牆壁上時而可見這樣的標語口號:“天大旱,人大幹,定叫日月換新天”,“堅決打擊投機倒把、販賣倒賣糧食類農副產品!”、“狠狠打擊買賣糧票的犯罪行為!”

他邁著大步,離縣第一糧店老遠,就見從門口往外排出了長龍般的隊伍,排隊的人有手裏拿著麵袋子的,端盆的,也有拎水桶的,不知誰喊了一聲:“加楔兒木匠揍的!”“加楔兒自覺點兒”……幾乎所有人都在衝著隊伍前端一個小夥子在叫嚷。那小夥子指指從門口數第九個人大嚷:“誰加楔兒?啊?說誰加楔兒?我半夜就來排隊了,回家吃飯的時候,前麵九個人,有人排隊也有用磚頭、小板凳排隊的,我用一塊磚頭排的……”他指指前後的人說:“你們說對不對?”前後的人見這小夥子氣勢洶洶,誰也沒吱聲。小夥子硬要往第九個人身後擠,被後麵的人推了出去,他轉過身硬要進隊,後麵過來三、四個人往外拽他,推著,吵著,罵著擰打成了一團……

排隊的人一個挨一個,即使吵嚷的人也一個貼一個。杜二眼神好使,見大杜走來便大喊:“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剛要出隊,又退了回去,顯然是怕丟了已經排到的位子,緊緊貼著他前麵的一位老大娘。

許家福擠在因“加楔兒”而爭吵得擰成了一團的人堆裏,一抬頭發現了大杜,趕忙閃進排隊人群的後側,貓著腰溜跑了。

大杜走到杜二跟前回答說:“昨天晚上,天晚了,也沒來得及到你們那邊去。客氣大叔和青草都好吧?”

“好,”杜二回答一聲接著問,“大哥,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是,”大杜點點頭,然後問,“排這麼長隊,糧食供應不上呀?”

“是,”杜二點點頭說,“天旱得這麼厲害,國家返銷糧進不來,一家的糧本開一次票,隻賣給五天的口糧,規定幾號賣就幾號賣。今天是8號,賣9號到14號的供應定量。”

“噢,是這樣,”大杜問,“那,你不上班呀?”

“上呀,”杜二說,“我起早先排上,娘在家做飯,一會就來了,我再去上班。今天給咱家排,明天給老丈人家排。”

“好,你排著吧。”大杜本想再問些事兒,也說幾句自己工作的事情,見前後人都在耳語瞧著他,轉身奔縣糧庫去了。

其實,許金倉是想親自送大杜上任的,還盤算著要開個大會宣布一下,顯顯自己是管糧庫、更管大杜的威風,再約法三章。誰知大杜不按規矩出牌,一下子讓他亂了陣腳。見他轉身一走,心裏甩出一句話:不識抬舉的東西,隨他便去吧。但,終歸他還是給祝道遠打了個電話,讓他做好迎接新書記的準備。這種麵子上的事情,許金倉還是不拉空兒的。

大杜一進縣糧庫大院門,祝道遠和幾名副主任已經在等待迎接了,相互握手問好。進了新安排的辦公室以後,祝道遠急著向他彙報了糧庫的工作,大杜邊聽邊皺眉頭,問了些如何才能改變這一供求不及時的問題,祝道遠說:“這是國家大局,又有小小縣的特殊情況,問題很複雜……”大杜說:“大局是什麼大局,複雜是什麼個複雜,能不能給我說得具體點?”

祝道遠說:“杜書記,你剛剛來報道,別這麼急。下午或者明天一上班先準備召開個全庫員工大會歡迎歡迎你。”大杜說:“純粹是閑扯淡,多大個官呀,還整這一套,傳達下去,讓大家都知道我來這裏工作就得了。我想聽的是剛才我說的那些,糧庫連居民定量都供應不上,還叫什麼糧庫?症結到底在哪?”祝道遠說:“哎呀,你的性子比小時候更急了。”隻好大略給他講了講,好在他在糧食部黨校學了這麼長時間,吸收理解得很快。聽完後,他點點頭一轉話題說:“我一直覺得許家那20萬斤糧票有問題,你能不能細給我說說這個?”祝道遠說:“當然可以了。”大杜說:“你就把根根梢梢都跟我說說,說得越細越好。”他說著順手從辦公桌上拽過來一個筆記本。

祝道遠瞧著他心想,你小子學習了三年到底是不一樣了,別說,還真有個當書記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