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福慌張張跑回家,氣喘籲籲地進了許良囤的屋子,把小背包往桌上一放,報告說:“爺爺,不好了,不好了……”
“怎麼了?”許良囤磕掉煙灰,放下長煙袋問,“瞧你慌慌張張的樣子,像天要塌下來了似的。怎麼回事兒呀?”
許家福說:“大杜那個家夥回來了,還到糧店去了,看那樣子挺他媽的牛性,趾高氣揚的。”他把放在桌麵上的小背篼一推說:“爺爺,價錢雖說好,這糧票不能賣了。昨天晚上,我聽爸爸和你說,大杜回來當糧庫書記了,要是讓這家夥抓著……那還了得呀!”
“哎呀,瞧你這點出息,”許良囤靠近許家福一步,咄咄逼人的樣子說,“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呢,他大杜當糧庫書記,不是還在你爹的領導下嗎?”
許家福一皺眉頭說:“可也是,我爹不知道咱賣糧票這事兒呀,再說了,聽說大街上那些標語都是我爹讓貼的。”
“我的寶貝孫子,你還年輕,等再成熟成熟就什麼都明白了,”許良囤有些語重心長了,“古人說的‘忠孝難兩全’這一點對,關鍵時刻,你爹還是孝字當頭。你爹那個人處事,我不便和你多說,你聽爺爺的就是了。”
許家福瞧了瞧老爺子沒吱聲,似乎悟出了什麼。
許良囤拿過小背篼兒看了看問:“一點兒也沒賣?”
“沒有,”許家福說,“你不是說賣給外來人嗎?我路過第一糧店,那裏排隊買糧的人打了個一塌糊塗,我正往裏擠看熱鬧,想和買糧的人嘮嘮糧票的行情呢,就發現大杜那個家夥了。”
許良囤有些得意了,一轉身坐在椅子上哈哈一笑說:“家福,倒應該抻著點兒,咱許家第二次發大財的機會就要到了。”
“爺爺,”許家福還是有些奇怪,“國營糧店裏的白麵才一毛八分五一斤,這糧票你讓我賣五塊錢一斤能賣出去嗎?”
許良囤笑笑說:“傻孩子,咱家的糧票怎麼能跟國營糧店比呢,不貴呀。我好像和你說過,解放軍圍困長春城,斷糧斷菜的時候,一個大餅子就換一個大姑娘,你們看見了嗎?闖關東逃荒的、要飯的,都要餓瘋了……”
“爺爺……”許家福說,“明白了,恐怕我賣不合適呀?”
“當然了!”許良囤有幾分得意忘形,“爺爺是想讓你帶點糧票出去找幾個外來的陌生人搭搭茬兒,先探探這個路子,看爺爺這個價定高了,還是定低了,好心裏有數。要大把出售的時候,當然既要神秘,又要不吃虧。”
許家福說:“爺爺,你真棒!”
“才知道你爺爺棒呀,當年,你爺爺在小小縣做糧食買賣,那是頭一份兒,站在街這頭一跺腳,街那頭都得直顫悠,誰不另眼看咱許家呀。”許良囤裝上一鍋子煙,待許家福給他點著後又說,“糧食統購統銷乍一開始,爺爺以為這下子可斷了咱們許家的後路了。如今時機到了,爺爺可以告訴你了,囤積糧票,買賣糧票,比當年做糧食買賣還神……”
許家福問:“為什麼呀?”
“你想呀,”許良囤說,“那時候做糧食買賣要倉庫,要曬場,又要車馬,還要雇人,太露臉兒。現在呢,咱家隻要幾個木頭箱子,就是沒有院牆、又不用車馬的大糧商呀。”
許家福不解地問:“可那時候沒人說是投機倒把呀,沒人打擊呀,願買願賣就行。”
“嘿,誰說的,你知道個啥。”許良囤說,“那時候比現在打擊投機倒把厲害,日本鬼子、漢奸、糧匪來折騰你,和這比算個啥,‘民以食為天’,做糧食買賣,小命就像掛在腰帶上那麼懸呀。現在,比那時候好多了,就鄧華、大杜這把子人,小菜一碟。你就聽爺爺的,瞧著咱許家怎麼發得呼哧呼哧的吧……”
“爺爺,”許家福動情了,“我聽你的,不過,這事兒不和我爹說能行嗎?”
爺倆正興致盎然地說著,許金倉一手拎著大碴子幹飯,一手拎著炒菜進了屋,往桌上一放說:“爹,我把咱爺仨的糧食關係簽到機關食堂了,總這麼一天三頓往回拎也不是回事兒。”他見許良囤不吱聲,把聲音放大說:“爹,事到如今鬧成這個樣子,反正俊俊也不能成咱家的媳婦了,再說,大杜回來了,弄不好為這事還要惹麻煩,我看就讓家福出個手續,離了算了。”
“是,我看俊俊這野娘們兒是死心不回來了,我對她心也涼透了。”許家福說,“爺爺,現在人家在外頭一提起咱家,都不像過去說什麼‘許老爺子家’、‘許局長家’了……”
許良囤問:“說咱什麼?”
許家福說:“都說一雙筷子夾骨頭家,意思就是‘三根光棍家’,你說連個做飯、洗衣服的都沒有,這日子實在難過……”
“我早就說快和俊俊離了,抓緊再娶一個,你不是還抱有幻想嗎?”許良囤說,“主動去了那麼多次,也沒有好結果。哎,不聽老人勸呀,當爺爺的還能再說什麼。”
許金倉說:“家福,我看,就聽你爺爺的吧。”
許家福不吱聲了。
許良囤說:“今天咱爺仨一言說定,那就離,不過,我還是那句話,408斤糧票一斤不能少。”
“哎呀,話不能那麼說,”許金倉說,“爹,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嫁咱許家一回,那就算了。這年頭,你讓他們上哪兒去弄那麼多糧票去呀。”
“那不行!”許良囤說,“這408斤糧票,要是趕上解放軍圍困長春那年月,說不定能給我孫子換408個媳婦呢,現在的糧票,比那時候珍貴多了。”
“行了,先別說了,吃飯吧。”許金倉把大碴子幹飯和菜倒在三個碗和一個盤子裏,又從暖瓶裏倒了三碗白開水。
許良囤往飯桌前靠一靠說:“你和家福娘的事兒怎麼辦?”
“她在梁大客氣這個老光棍兒家住了這麼長時間了,誰能說是清還是混呀。”許金倉邊吃邊說,“這幾天,我也想了,那就成全他們吧,我也實在是耗不起了,離!”
“爹,我娘那個人不能,她就是和你賭氣呢,”許家福說,“還是叫我娘回來吧。”
許良囤說:“你不是去幾趟了嗎?她回來嗎?家福,我不是說過嗎?強擰的瓜不甜。”
“爺爺、爹——”許家福說,“我去頂什麼用,還得你倆去!”
“我?”許良囤一瞪眼珠子,“我缺的是兒媳婦,不缺祖宗。”
老爺子一句話,許金倉父子都不吱聲了。說來,夜深人靜孤獨的時候,許金倉一個人也在懺悔自己,想想寒窗苦讀的同學,又陪著自己來到了小小縣的那菊花,真有點愧對人家。可是,一想起那菊花那叫號勁兒,又一見到老爺子這副麵孔,再想想頭頂上的烏紗帽,像有股滾滾的勁流,把孤獨的懺悔一下子衝刷成了碎影細泡,在腦海裏沒了一點位置:不管怎麼說,我許金倉也是堂堂的糧食局長呀,有那麼下賤嗎?
大杜的歸來給杜、梁這兩家人帶來了憂慮,可也帶來了底氣。他離開排隊買糧的長長隊伍後,杜二東張西望,終於盼來了替他的杜麗娘,開口就怨氣:“娘,我大哥回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杜麗娘忙說:“天已經小半夜了,再說,許金倉又去鬧哄一陣子,你那姨、你老丈人肯定心裏不痛快,就沒告訴你們——”她沒等把話說完,杜二就蹭地跑了,先回到家裏向那菊花報告大杜哥回來的消息,然後一口氣跑到豆腐坊,又告訴了青草和梁大客氣。在他心裏,隻要大哥不和他爭青草,那就是頂呱呱的好哥哥。他那時候想讓小芹和大哥成婚,是有私心,從內心裏要促成大哥和俊俊的婚事,這樣就瓦碎又瓦全,是頂好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