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盼望得到一種東西而很難得到的時候,會覺得那種東西是那麼的寶貴。黃春雁盼望著回城,特別是在赤日炎炎下參加夏鋤大會戰,累得渾身乏力然後隨便躺在地壟間或草地上的時候,盼望著返城就像盼望著能升騰在神話中的仙境一樣:她就走進電影院,漫步在百貨商店,累了,就躺在屬於自己的那間小臥室裏,該到起床的時候了還在眯著眼睛似睡非睡地聽著媽媽的呼喚……離開農場前這似乎都是些可想而不可及的事情了,如今那一切真的得到了,她卻沒了那種心情。
說實在話,黃春雁在要離別北大荒那個小火車站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了那種心情。自從在吉普車底下遭杜金生的欺騙被強暴以後,黃春雁的心像被什麼揪拽著一時一刻都在一收一縮地脹痛,她的腦海裏讓煩亂和痛恨交織成了渾渾噩噩一鍋子粥似的,簡直是亂極了,沒有一點兒頭緒。她記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從地上爬起來,又是怎麼拿著杜金生簽字蓋章的信件去辦的手續了。這兩個夜晚她幾乎是沒有像往常那樣坦然地合過眼,她的心碎了,甚至曾想到過去死,其實,生與死都是瞬間的事。但一想到陳文魁對自己的那份情分,就感到有種責任和義務在牽製著她,讓她必須堅強地活下去。然而,隻要身邊沒有人說話,不管是睜眼還是閉眼,杜金生那條色狼,又像死神一樣向她撲來……
陳文魁呢卻並不清楚候車室裏黃春雁抱著他哭得那麼淒切,那麼淚水漣漣,並非全是難舍難分的離別之情,他癡情地隻以為她盼望回城的心海裏湧浮的是愛戀自己的一汪深情,所以在候車室裏陳文魁比在白樺林裏更感動了,也更動情了。
黃春雁回到城裏到學院報到後,也真心惦記著第一件事情就該給陳文魁寫信,然後去洗照片,包括他囑咐的多洗一張給楊金環,等回下封信時再掛號寄去。可是,她伏在床上拿起筆來卻不知該怎麼落筆,又一想,還是應該把在樺樹林裏拍的照片衝洗出來再寫信附上,便急急忙忙去了照相館要求加快衝洗,照片兩天後就衝洗出來了。
晚飯後,同學們都去上自習了,黃春雁伏在床上剛寫了個開頭,心便煩亂起來,覺得寫的不滿意,就撕扯下來,搓成團兒扔進了牆角的紙簍裏,打算想想再寫。她心神不定地從枕頭底下拿出裝照片的紙袋抽出衝洗的三張照片,本是想留下一張,先郵走兩張。她把三張都捏在手裏,愣愣地瞧著照片上陳文魁微笑的麵孔自言自語地說,文魁呀文魁,你怎麼這麼戀著這個地方呀,你看,那樺樹都在為我們悲慟地流淚呢,你……
黃春雁自言自語著眼淚汩汩地就流了出來,她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樺樹幹上一個個樹節的疤痕,撫摸著那流淚似的脂液,瞧著瞧著,模糊的視線裏那一個個疤痕變成了一隻隻流淚的眼睛,她鬆開手定睛看去,兩個人的畫麵怎麼也清晰不起來,就連身後那棵白樺樹也又模糊又清晰在她麵前變成了一棵哭泣的樹,一棵淚流滿麵的樹……
黃春雁努力鎮靜一下自己,瞧著樺樹上被剝去皮的小白塊,下意識地拉開放在枕頭旁的帆布提兜,取出那片帶有血字的樺樹皮,淚水禁不住又潸然而下……
突然,傳來了兩聲“砰砰”的敲門聲。黃春雁急忙把照片和樺樹皮放進帆布兜裏,又擦幹臉上的淚痕,問了聲:“誰?”“誰?”隨著銀鈴般賣關子的清脆聲,叢娟娟一推門走進來說:“還能有誰晚上還來看你--”
“娟娟,我想你也該回來了,這兩天,我一直在惦記著怎麼和你聯係呢,”黃春雁一骨碌坐起來瞧著突如其來的叢娟娟發愣,“娟娟這麼晚了,你怎麼找來的?”“什麼這麼晚了?這不是在北大荒了,天黑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覺了--看樣子,你也不像要睡覺呀!”叢娟娟嘿嘿地一笑,“我一到家就跑這兒來了,到你們班級一找,他們說你在宿舍。”
“娟娟,”黃春雁穿鞋下床,拉住叢娟娟的手:“坐吧。”叢娟娟往對麵床沿上一坐,打量一下這間四人的宿舍,讚歎地說:“雁子姐,這可是一舉兩得呀,我隻不過是返城而已,你呢,這叫做返城鑲金邊--上了大學。”
“這……”黃春雁剛想說“還不是虧了你”剛露出了個“這”字,心裏像被針紮了一下子,倏地一陣酸痛,立刻收住了口,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雁子姐--”叢娟娟是個聰明的人,從黃春雁這一個支吾中,就斷定出她的猜測完全是真的。黃春雁是早叢娟娟一天離開農場的,兩人交叉著往返連隊與場部之間辦手續,並沒有見著麵。但兩個人的事情,各自又都心知肚明,但又都隻是相互猜測。叢娟娟見黃春雁高興不起來,一皺眉,問:“你怎麼不高興呢?是不是想陳文魁了,正準備寫信讓我給你衝了吧?”“沒,沒有……”黃春雁支吾著,搖著頭,昔日聽來叢娟娟那銀鈴般的聲音那樣親切,今天聽來卻那麼不舒服,簡直像一隻啞嗓子的綿羊在叫呢。黃春雁腦子裏一閃念,是不是她把我神不知鬼不覺地送進了杜金生的圈套呢?她恍惚中問了一句,“娟娟,你上班了沒有?”
“上班?”叢娟娟傷感地說:“上什麼班呀,我那套接班的返城手續全是假的,什麼我爸爸舍己救人因公犧牲,母親沒人照顧啦,需要返城,統統都是杜金生那個老王八犢子給出的主意,我媽找人幫我辦的……”“什麼?”黃春雁恍然大悟地一探身,問:“你說杜金生是個老王八犢子?”
“對--”叢娟娟一抿嘴,“他是個老王八犢子,我爸爸身強力壯,紅光滿麵,抽個煙,喝個茶,還常跟著收音機裏學唱革命樣板戲,‘謝謝媽’,活得有滋有味……啥病沒有。”“是這樣,娟娟--”黃春雁忙問:“那你以後怎麼辦?”
叢娟娟歎口氣說:“誰讓我經受不了那種‘戰天鬥地’的洗禮了,走一步說一步吧……”“那你就沒個目標……”黃春雁正說著,聽到走廊裏傳來了踏踏的腳步聲,知道是同學們下晚自習了,她把手指頭放在嘴邊上“噓--”了一聲。叢娟娟見她這一動作忙說:“雁子姐,走,到外邊散散心、嘮嘮嗑去。”
校園裏靜悄悄的,盡管明月當空,可以說比黃春雁和陳文魁夜宿白樺樹下的那個北大荒夜晚的月亮還要皎潔明亮。一幢幢樓房折疊似的延伸著,一行行、一叢叢樹木在路旁排立著,還有一簇簇、一片片綠化林在那裏堆砌著,不管怎麼樣也顯示不出北大荒的那種寬浩的豪放之氣,甚至讓人猜測那些樹叢裏那牆角下的樹底下是不是匿隱著什麼可怕的故事,因為叢娟娟,包括黃春雁剛回城裏沒幾天,就常聽人說,這個胡同裏殺了人,那個路邊上有人被搶了錢包什麼的。
“雁子姐--”倆人拐過宿舍樓朝操場走去,叢娟娟說:“這回,你的目的達到了,我看你怎麼還打不起精神來,是不是想陳文魁想過勁兒了?”“娟娟……”黃春雁想說什麼總覺得說不出來,委屈、悔恨和迷蒙交織在一起,令她欲哭不能,欲樂不得,隻好吞吞吐吐地說:“我……”
叢娟娟已經察覺出黃春雁的眼淚已經掛在眼角了,她更加斷定自己的猜測,但是,卻搞不明白,杜金生欺辱自己的時候,費盡了口舌讓自己留宿,而黃春雁兩天就走了人,都是在連隊宿舍度過的,真想不出猜不到杜金生這隻貪色的老狐狸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占有了她。自己雖然也有了同樣的遭遇,卻沒有她這種鬱悶與悲傷,也不知是為有了同樣遭遇的夥伴而不孤獨,還是覺得不管怎麼樣,總算是有了能返城這一所得。但叢娟娟總想探索出黃春雁達到目的實底兒,要不心裏比黃春雁還要難受。就這樣,一種略有平衡而不失錯綜複雜的心緒在她心裏交織著,隱隱中還有一種自己能主宰自己生活命運的小小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