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子姐,不用說了,我明白了,我的事隻有你知,你的事隻有我知--”叢娟娟挎起黃春雁的一隻胳膊,籲了口氣打開了話匣子說:“你也用不著這麼悲傷,人們不是常說嗎,要想擺脫複雜的環境,就要有複雜的付出嗎,我們就是要勇敢的生活下去,這筆賬一定要在心裏記著,記著,深深地記著--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記著,光記著有什麼用?”黃春雁默默地點了點頭,但她還是接受不了這一切,“我心裏平衡不了呀!”“平衡不了又能怎麼樣?”叢娟娟停住腳步,鬆開了挽著黃春雁的胳膊,“我活了這麼大,才悟出一個道理,這人自從懂事兒起,就受別人的氣,自己也給別人氣受,能受氣會受氣的才算大丈夫,要是受不了氣讓氣在肚子裏這麼憋著,可能會憋死。那更讓給你氣受的人高興了,如果你真的讓氣憋死了,會讓給你受氣的人高興,比如杜金生這個披著人皮的色鬼,你一死,他會覺得沒了一塊心病,所以,我們的氣隻能讓它在肚子裏埋著,不能讓它憋著,埋著是埋的殺機,憋著,會憋死自己……是不是?”
聽叢娟娟這麼一說,黃春雁心裏像是放鬆了一點,小時候爸爸見她和同學鬧矛盾哭哭啼啼時就教訓她說不要做憋氣鬼,要做泄氣郎,反正一就了,總得生活下去,她冒了一句:“我們告他!”“對!告他?!”叢娟娟直奔了兩步,瞧著頭頂上的一輪明月說:“你想想,要是告他進官,我們倆要出證,這以後還能不能做人了?”
黃春雁不吱聲了,發蔫地隨著叢娟娟朝操場走去,她覺得好像自己不是這所大學裏的一員,而叢娟娟倒是像這裏的主人似的。她隱隱覺得自己不如叢娟娟,而眼前這個比自己年紀小,個子又比自己矮五公分的女孩子,走路說話想問題,不隻是比自己成熟,她小小年紀竟如此世故,心裏萌生了一種像兩人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繩子的感覺,而自己是在被她牽著走。此時,黃春雁腦袋清醒了一些,她的感覺確實沒有錯,叢娟娟從小就學著爺爺喜歡讀書,讀過《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還有說鬼道神的《聊齋誌異》。她爺爺是個作家。她從爺爺那裏知道,這些都不純粹是作家的杜撰,是生活的加工和虛化。特別是參加了“文化大革命”,又下鄉來到北大荒,喊了那麼多口號,幹了那麼多應該說是荒唐的事情,她總有一種覺得被愚弄的感覺,這回被杜金生的愚弄,她並非像黃春雁一樣撕心裂肺。但,她最擔心的是,在別人心裏埋下“氣蛋”日後爆炸,也就是擔心黃春雁會不會懷疑自己是做套子讓她去杜金生那裏。經過這麼一番交談,她倒鬆了一口氣。
聽叢娟娟這麼一說,黃春雁也覺得有道理,是啊,真告出去真相大白了,在這個世界上還怎麼做人呀。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默默地隨著叢娟娟的腳步進了籃球場。
“坐一會兒吧--”叢娟娟坐到了籃球架底坐的橫木上,瞧瞧遙遠的星空,瞧瞧萬家燈火的幢幢樓房,本是對黃春雁說,卻又像似旁若無人的自言自語,“不管怎麼樣,終歸是回來了,珍惜吧。”“娟娟,沒回來的時候,覺得回來的滋味會像天堂一樣--”黃春雁也感慨地說:“今天回來了,心裏覺得這麼沒滋味兒。”此時,黃春雁的心情比在宿舍裏放鬆了不少,跟著叢娟娟出來這麼一走,吸了些外邊的新鮮空氣像是稀釋了胸裏濃濃的鬱悶,產生了一種飄飄呼呼的感覺,腦子發脹,身子發輕,倘若有一陣風就能被吹起來似的。
“雁子姐,我忠告你一句話,”叢娟娟感歎說:“必須學會自己安慰自己。”“娟娟,”黃春雁也深有感觸說:“說老實話,我才感覺出來,我真不如你,你太世故了。”
“這是什麼話,”叢娟娟顯然不願意聽“世故”這兩個字,好像你黃春雁處事多麼人情,話語變得有點兒生硬了,“不是我世故,而是我讓事故給撞得心裂了,裂縫裏能裝東西,”她停停說:“你可能不知道,我那麼小,爸爸就當了官兒有了外遇,就和我媽媽離了婚。媽媽開始也是要死要活,後來她漸漸學會了安慰自己,不是悲愴,不是像有的女人遇到這種事就尋死上吊,而是抗爭命運,成了女強人,後來成了我爸爸的領導,沒有我媽媽,光靠杜金生那個老東西,我也搞不到返城這套假材料……”
月光下,黃春雁注視著叢娟娟的臉,認真聽她說著,忽然覺得叢娟娟今天的這些話,這些舉止,好像不是在北大荒連隊裏結識的好朋友叢娟娟,而是一個起碼比自己大一旬的大姐姐,或者說是個長者,不光是說話的口氣,就連看問題的方法都變了。黃春雁不再說什麼了,她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叢娟娟本來就是個好計較的姑娘,她見黃春雁沒了言語,便十分熱情地向她靠了靠,抱住黃春雁的一隻胳膊,親昵地說:“雁子姐,我想問你一句,等畢業了還得再回北大荒吧?”“不--”黃春雁一聽這個話題就像讓電流觸著了敏感的神經似的,她顫抖著說:“不,娟娟,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北大荒了……”
“可那裏有陳文魁呀!”叢娟娟歪斜著頭,看著黃春雁,等待著她的回答。“倒是,陳文魁對我太真心了!”黃春雁打心眼兒裏說:“可是,一想起那烈日底下夏鋤大會戰時的腰酸背疼拖不動步,腦袋就發炸,一想起連隊邊上那條路,恨不能把它當一張紙撕得粉碎粉碎……”
“那條路怎麼了?”叢娟娟機靈一下,笑嘻嘻地問:“你對它怎麼那麼深仇大恨?”“不,不……不怎麼!”黃春雁無論如何不想吐出真情,不想直說出就是在那裏被杜金生糟蹋的情形了,忙改口說:“每天下班走到那條路,越快進連隊就越走不動,真想躺在那裏……”
“哈哈哈……”叢娟娟哈哈一笑說:“我不和你說這個了,我知道你心裏再不順再痛苦,也要踏這條七月七的鵲橋,去會陳文魁,夠意思,夠意思。”黃春雁似乎覺得叢娟娟這笑聲已經笑破了自己的心機,心虛地說不出話來。
叢娟娟感到心裏有一種特殊的舒服和滿足,因為深愛她的武解放大鬧招待所,當眾扇她的耳光,讓她在眾人麵前無地自容,她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呀!那一刻,她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現在好了,什麼都過去了,她叢娟娟又可以像個人似的活著了。看看眼前的黃春雁,在連隊又蹦又跳,特別是和陳文魁戀愛那兒親切熱乎,她真眼饞又嫉妒,沒想到黃春雁才幾天哪就自穢落到了這個地步,她心裏掠過一絲感念,如果黃春雁戀愛這一點再和自己一樣,似乎真的就找到了心理平衡的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