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倒是很清澈,明亮嫵然、時又離合,像水一樣,倒是把人映得可喜。
我與善安法師分別坐在皇上的左右兩邊微偏下首的地方,位置持平相對。
安晴天一晚上的神情都不大對,似有重重心事縈繞心田、輾轉難散。我亦覺頭腦木木頓頓,坐得久了、看得乏了,又不好早早離席而去,隻得那麼陪著伴著生生挨到了大半夜。
誰想次日新年的第一日,善安法師忽地向皇上提出,他要還俗!
他頷首沉目,口吻間的真摯非常、關切有加飽含盡致。他道:“臣承蒙陛下知遇之恩、照拂之情久矣。時今陛下的身子不如從前那般硬朗受用,臣是必定要留在陛下身邊躬身伺候方可安心。”
麵著如此突兀又顯唐突的要求,皇上隻是愣了一下,旋即兀地笑起來,有些莫可奈何的搖搖首道:“安卿到底還是以前的安卿!還是那麼的隨性,一點兒都沒有變!”
他允了,允安晴天還俗,留在身邊伴駕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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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總管來看我。在入夜的時候。
皇上已經睡下,他此刻的身子已經再駕馭不了勃發的雄心,一代天之驕子距離那個最終最終的曠古沉寂的時日,眼看就要不遠了。而我則回了長樂宮,對著滿天幻明幻滅的星宿,著實了無睡意。
再麵著披星戴月站在我麵前的安晴天,我早已不再如經年那般的劍拔弩張,隻因我的心性早磨平了坎坷的邊角,再沒了什麼情緒。
他看著我,沉穩的眸光透著一脈微微的殤情,但是很淡:“今非昔比了……”勾唇薄展一笑,複而一歎,雙手負後默然而立。
嗬,當真是今非昔比了……一如蓮花,花即是心、心亦獨花。心本無塵 ,何來有塵;心若有塵,塵本是心。一花知世界、一葉辨如來。大千世界原不過是一場無中生有的空妄!
千百年來,如是如是。空空者仍是空空,芸芸者仍是雲雲。
我沒言語,亦不曾歎息,一雙眸子往他身上緩緩凝過去:“謝謝你。”不高,卻沉。
他甫一愣怔,旋而似乎明白了我話裏的意思,負在身後的手垂到了身體兩側,笑了一笑:“沒關係。”
他坦言自己當年出家是假,離開後宮紛爭、暫避一陣才是真。他當初的離開並非因為我的嘲諷侮辱,他不在乎那些,他隻在乎自己在乎的那一個人的安好……
即便已經這麼久了,但當聽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裏還是會有感動。
當日他離開,是因為我已有了足夠應付紛爭繁冗的資本,是因我的根基已經極深厚。直到眼下我就要應付不了即將呼之欲出的大時局,他在這個時候複又還俗回到了我的身邊。
“隻因我幫著娘娘你做了許多事,若不暫避一陣,恐被人盯上,再牽連著害了娘娘。”他即而補充。
是的,最了解安大總管的人興許不是我,一定不是我……是皇上。皇上說他的安卿沒有變,委實當真的沒有變!他還是這副淡然清漠的模樣,佛家的禪宗風骨豐富了他的內心,卻沒能在短時間內磨圓了他的這層無法出世、又似已經出世的清漠寡味。結成冰的水變不成經年不冷的溫泉,習慣了獨自領受一切的人也做不到什麼話都毫無保留、傾訴幹淨吐個痛快。
“隻怕不止這些吧!”我明白他為何選在這個時候還俗,但我不急著拆穿他,如是淺淺的徐問。
他錯目,新換上的月白色疏袍在不知何時無了月色的寂夜裏,合著風兒柔軟的經緯左右晃曳,似飛若揚極是美得淒楚動人:“就是這些。”他滴水不漏。
我兀地被他做弄的急了,許多年不曾有過波瀾的一顆心在這一刻,還是被他極輕易就波瀾過了整個輪回四季,沒禁住蹙了柳眉徐碎疾聲:“時今皇上的身子骨……”又覺這話兒大不敬,便抿抿唇兮,繞了個彎揭過去不提,“你怕我有事,故你回來了。”喉嚨還是一哽,如織心念不由我掌控。
他一如堅冰,便是連半分麵色都未見有恍惚:“娘娘多想了。”沉了雙目,對著我頷一頷首。
我就知他會是如此!沒有言語,斂眸深深,兀地心裏一空、即而一滿,全無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