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地方的、民間的,純樸、健康,鄉土氣息濃厚的藝術,一經這些文人大佬加工改造,就帶上了統治階級的思想色彩和貴族化的藝術趣味。貴族文人常有的富貴氣酸腐味一滲入藝術領域,就像把一杓肥油加進了雨前龍井中,玷汙了整個境界。更何況,統治層中有權有錢卻沒有文化修養的大有人在,為了迎合這一部分人的趣味,更易沾上庸俗繁瑣的毛病。這在工藝美術中看得最清楚,比如北京的家具製造業,按工藝技巧說,無疑清朝時發展到了極致,魯班館的家具叫人驚歎它的精致細巧,但和明式家具比起來顯得刺眼的庸俗和繁瑣,由此也就有了脫離群眾,脫離人民的傾向,再進一步就有隨著統治階級的衰敗滅亡而衰敗滅亡的危險了。這一點也許從昆曲身上能看出點眉目。昆曲的藝術成就是登峰造極的,無論唱念作打,到今天很多劇種還要從它吸取營養,但昆曲本身,從幾十年前就已衰落了。說來可歎,我對昆曲的興趣竟是看蹭戲培養的,我小時家住天津法租界,那時白雲生、韓世昌常在“新中央戲院”演出,上座極差,每場不到四成,小學生們進去看蹭戲把門的攔都不攔。就我記憶來說,行頭比昆曲班再破舊的很少了。解放初期,幾位昆曲名伶都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舞蹈團當了基本功教員。白雲生的《拾畫叫畫》、韓世昌先生的《胖姑學舌》都隻能在聯歡會上露演,許多武生演員,竟改行去耍獅子舞了。新中國的“百花齊放,推陳出新”政策才使昆曲解放出來,周傳瑛等改編演出了《十五貫》,這才有“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之盛事。北京成立了北方昆曲劇院,昆曲作為一個劇種才重新活躍在舞台上(前清北京某王爺酷愛昆曲,在他高陽的封地上成立科班,請蘇州昆曲藝人教他莊子上的農家子弟唱戲,才有了北昆一支,故北昆雖出自高陽,仍把它算作北京藝術)。
北京藝術比起外省地方藝術來,和統治階級的關係更緊密,所以時代的發展,階級地位的變動和藝術興衰關聯,在這裏就看得更清楚些。有些藝術品種,明顯隨著統治階層的衰敗而衰敗了,人們可以感歎,可以悵惘,但絕無回天之力。當然也有不受這種影響,始終保持著藝術生命力的藝術品種,那是因為它們與普通人民始終保持密切聯係,並且不斷的有所發展有所改造,隨著時代前進而前進。所以我們在麵塑、內畫、風箏、景泰藍等方麵都看到新的人材,新的成就。
北京也有純粹土生土長的藝術,但不見得高明,留傳下來有所發展的也有限,有的改頭換麵以新的樣式傳下來了。如曲藝中的岔曲、單弦,倒是北京八旗子弟的創造,兩者都發源於軍旅,前者創於清朝南征之時,後者是乾隆時期遠征大小金山時的創造,都是用以慰藉士兵們的思鄉情緒,班師之後帶回北京,成了子弟們消遣的藝術,隻準演唱,不許收費,故謂之“子弟消遣”,民國後才流入民間。但今天我們所見到的樣子與當年已大不相同了,當年的“八角鼓場子”是一個完整的晚會,由“鼓、柳、彩”三部分組成,八角鼓開場,到牌子戲終場,中間有“哄哏”(相聲)、“群曲”、“戲法”、“快書”等多種節目,節目的種類、次序都有嚴格的規定,是不許亂來的。大約是太貴族化、規範化了吧,一旦走入民間就打破了它的規範,留下岔曲和牌子曲組成一個曲藝節目,“哄哏”、“快書”等各自獨立,最後的牌子戲隻附屬於單弦演員的節目中偶爾作一次演出。前些年顧榮甫、尹福來還可唱牌子戲,也就是“拆唱八角鼓”,尹福來不化裝彈弦兼演旦角,顧榮甫歪戴烏紗,身著大紅官衣,手執馬鞭,邊唱邊舞一出《小上墳》,演得滑稽突兀,精彩絕倫。此後我就再沒看過拆唱的演出了,我想會唱的人即使有,怕也不多,而且多半年事已邁,再過些年怕真要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