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圓明園廢墟,往南,再往西。繞過一片有圍牆的基地,就是小村“掛甲屯”。
記不得是在《帝京景物略》還是《苑署劄記》裏,見過這個村名。它的曆史比圓明園久遠。八國聯軍焚燒圓明園時,海澱一帶的村落全遭了洗劫,但似乎並沒有全放火。不然那叫做“吳家花園”的廢園不會留到今天。
我聽說過那廢園為什麼姓吳,也探求過“掛甲屯”村名的來曆。從今往後,我希望世人把這一切忘記。因為“掛甲屯”和“吳家花園”,有了自己曆史最輝煌的一頁!這裏的村民,將滿懷驕傲地,一代又一代地往下傳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一位終生橫刀躍馬的元帥,為人民而自願掛甲之後遷居到了這裏,度過了他戎馬倥傯的一生中“閑居”最久的歲月!
六年,兩千多天啊,我們的彭德懷老頭子!
一
西鄰老張,帶點沉重的口氣對我說:“頭一個接待老頭子的,恐怕是我!”
他在房管部門工作,這一帶是他的管區。打解放以來,吳家花園沒有住過人。荒草沒膝,蛇兔出沒,淘氣的孩子都不敢翻牆進去捉蛐蛐!忽然間來了房客。草還沒清除,汙水溝也沒挖竣,滲水發黴的住房還沒修,人就搬進來了。這個有責任感的房管人員很有點歉疚。他是準備好挨批評走進這個大門的,一進門聽到前院有人聲,就徑直上了前院。
自西而東,橫穿前院就是那條臭水溝,十月天氣,已經很涼了,他看到有幾個人光著膀子,卷起褲子站在臭水裏挖溝。他自報了身份,一個光膀子,穿著有補丁褲子的老年人就走了上來。
“我是彭德懷,”他在褲子上蹭蹭手,伸向老張,哈哈笑著說,“沒經你批準,我們動了土了!來個先斬後奏。”
老張鼻子有點酸。
彭德懷拉著老張往幹淨地方走去:“這些泥就堆在這裏行不?冬天我要開塊地種莊稼,就不愁肥料了。院子裏的草,等我挖完溝再去動它好不好?”
老張想:這些話本該是我對他說才合適。他沉默好久,才勉強擠出一句話來:“您要我做些什麼不?”
“你給我講講一個住戶應守的規矩!”彭德懷說,“我不大懂這些。”
老張講了點一般的規定,覺著不大自在,告別要走。彭德懷卻拉住他問起家常:你住在那兒?幾口人?工資多少?工作忙不忙……
老張總是覺得沒修好房子過意不去,所以盡可能少來打擾。可是有一天黃昏後下起大雨來了,轉眼間村道就成了水溪。他知道彭老頭子住房有一處還漏水,職責所在,便打起傘趕去查看。大門開著,屋裏卻沒有人。可以人不在屋進去,不可以屋內無人走出來,這是老規矩。老張隻好看著那漏雨的天花板等著。過了好久,才聽到嘩嘩的趟水聲,老頭子披著件雨衣、打著手電筒進來了。老張說:“我來看看這房子漏不漏雨!”
“咱倆一個樣,我也是去看看鄰居們的房子漏不漏雨!”老頭子用手擦著臉上的水說,“我怕哪一家房子危險,好叫他們上我這家來擠一擠。還好,農民自己對自己房子平常照管得很好,比咱們對公家的房子要負責得多!你住的公家房吧?怎麼樣?要不要先搬到我這兒來?”
老張再也呆不住了,告辭要走,可是老頭子拉住了他:“你人口多,收入很少,生活有困難吧?我的工資多些,也是黨給的,你拿一點去用吧……”
我問老張:“老頭子住了幾年,難道就沒向你提過一點修建方麵的要求?”
他說有。有一次他要求在院牆上開個洞,把院裏電井的水管接出去,叫全村人來吃這個水,不要叫大家再去遠處挑土井的水吃了。還有一次他自己掏錢買了電線,求我幫助把電線從他院裏拉出去,讓沒有電燈的鄰居安上電燈。“四人幫”得勢時,他們說老百姓吃了電井水不忘老頭的好處,硬是把水管鋸斷,把水停了,全村隻好又去挑土井的水吃。隻是人們反而更加想起老頭子來。大家一邊打水一邊嘟囔:“若是老頭子在,再不會叫我們還吃這份苦水!”
“四人幫”宣布了要把電線也掐斷的,大概鑒於斷水的結果適得其反吧,終於沒有敢再下剪子。
二
屋頂漏雨的那間居室,已失去當年的格局。一位彭總身邊的工作人員和彭總的親屬,指著幾個方位說:“當年這裏是書架,放著書;這裏是長桌,放著書;這個長木板上,放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