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召開第一屆全國青年作者會議,我倆一起參加會。但不是正式代表,隻是北京團的列席代表。有些文章在提到那次會時,把我倆也列入代表之中,這是誤會。
一九五七年那場風暴,林斤瀾逃脫了。我認為這要歸功於他的女兒。坦白的說,當時某位有權勢者想把他打成右派的熱情很高,大概在預備打成右派名單中我是排在他後邊的。他僥幸逃過此難,得感謝他的女兒和醫院。正是召開“鳴放大會”那天他女兒出生了。過了幾天開第二次會,醫院偏巧又給小孩開錯了藥,差點造成事故。而參加這兩次會的人,大部分被打成了右派,其“反動言論”,都是這兩次會上的發言。
我定成右派,他的壓力極大。有人是叫他用揭發、批判我來表明他的立場的。他什麼都沒講。而在此後二十年間,不管我是在北京勞動改造,還是發配東北時,他都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忙不過來,他替我送妹妹上學,我不在北京,逢年過節他到家去看望我的母親。有些我想不到的家務事,他想到都提醒我。一九七九年,我“提前退休”後回到北京。他被分配到一個電影院當勤雜工。但因病沒有上班,沒事在家中練習寫篆字(曾給我寫過一封完全是篆字的信。一看那字就是從康熙字典抄來的),我三天兩頭到他家聚會。有一天我在公園打拳,忽聽到廣播中報告重要新聞時,沒提偉大的旗手和張春橋、王洪文的名字。此事不能跟別人討論。我就忙去他家,故意賣關子說:“有件重大新聞。你知道了沒有?”他問:“什麼新聞?”我說:“今天的廣播你聽沒聽?”他說:“聽了沒發現什麼?”我就說了我的發現。他也覺得不一般。我倆猜了一陣猜不出原因,我就回家了,第二天我又到他家去,這回輪到他賣關子了。他說:“你聽到什麼消息沒有?”我說我不知道什麼。他端著架子說:“我這才是重要新聞。可不能隨便就告訴你。你得付點代價。”我聽了就再三追問。並答應如果消息真有價值,我請他喝酒。他才告訴我說,昨天我走後他就去了楊沫那裏。從楊沫處知道了打倒“四人幫”的消息。聽了又驚又喜,又怕是誤傳。經過分析,兩人都認為這樣的謠言是沒人敢造的。興奮得想歡呼,但又還不敢聲張。他不堅持要我請客,自己找出瓶酒來我倆舉杯慶祝。幾年來我們沒少在一塊喝酒,但從沒像這天喝得那麼痛快、高興。
形勢發展飛快。我倆又有權拿起筆寫作了,北京出版社要出北京作家個人選集,林斤瀾說:“出北京作家的選集,不能少了汪曾祺的一本。”但汪自己對此卻不熱心。他對編輯說自己建國後寫的小說不多,字數不夠,不出也罷。林知道後馬上去找汪曾祺,激動地說:“你的小說有自己的風格。為什麼不出呢?字不夠趕寫幾篇就成了嘛。你積極點好不好!”汪很感動。趕緊又寫了幾篇,這一寫不僅把這本書的字數湊齊了,而且從此又燃起了寫小說的熱情,掀起汪曾祺小說寫作第二次高潮,新時期文學史因此多了極為光彩的一頁。
一九八四年我奉命到中國作協工作。在北京文聯的同行給我送行的會上,斤瀾坦率地說:“友梅去當書記,對他個人還是對工作,都未見得是好事。是得還是失很難說。恐怕還是失多得少。因為他的性格就是個作家,並不適合擔任行政工作。”
我到中國作協後,工作有了成績,他表示讚許。有失誤他更毫不保留的當麵指責。他卻從不怒形於色。我們相識數十年,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怒形於色過。他會氣得發抖而不會氣得發火。最惱火時也隻是搖搖頭結結巴巴地說“你瞧,你瞧,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呆的地方是個是非焦點,我工作上,做人上確有缺點。但人們對我也常有不少誤解。我極想離開這個崗位,但出於從小養成的組織觀念,不得到批準,我做不出拂袖而去的事。這在特殊時期就引起非議。斤瀾聽到過非議,並且同意人們的看法。但他不在私下議論,也不因此而疏遠我。而是當麵對我說:“你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吧!適可而止吧。”我很為他的誠懇和友情而感動。林斤瀾是個好人,是個好作家。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為有這樣的朋友感到幸福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