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的金受申(2 / 3)

吃完藥病好了。我沒請他吃老豆腐,過了幾年又想起這件事來,我就請他跟金寄水吃了頓餛飩。那工夫要吃餛飩到處都有,他們倆卻指定要上首都電影院旁邊的一家個體戶小門臉兒去。那時賣餛飩的就賣餛飩,不帶賣酒菜,路上他買了兩條黃瓜,進門後找掌櫃兼廚師借了一個大碗,上隔壁山西大酒缸買來半斤汾酒,說聲:“勞駕把黃瓜拍拍,多擱薑絲,可別放芝麻醬。”掌櫃走後他又發表言論說:“現在有人拌黃瓜要放芝麻醬,那叫什麼玩意兒,北京人哪有這樣吃法的?拍黃瓜就是醬油醋外隻加薑絲,這才吃出菜味來。”一會兒掌櫃把拌好的黃瓜端來了,寄水和受申都堅持請他喝一杯,掌櫃推謝再三,抿了一口,連連鞠躬道謝。受申說:“咱們誰跟誰呀,您怎麼這麼客氣呀。”轉身就對我介紹說:“這是尚掌櫃,平南王尚可喜的後人,都是朋友。”尚掌櫃笑笑說:“以後您多照應。”

喝了兩杯酒,又進來一位,有四十來歲,上身穿杭紡襯衫,下身是製服褲,圓口千層底布鞋,手裏搖著把折扇。兩位金爺都起立問好,說:“六爺您怎麼閑在?”那位說:“機關開會,會散了不想回家趕飯了,沒想到碰上您二位。”寄水又轉身給我介紹:“這位是王府六爺,本來他要襲王的……”那位客氣地一笑說:“別折我的壽了,手拿把掐要襲王的還是您……”談笑聲中六爺就坐到了我們桌上,先問:“給你們幾位再添點什麼?”然後自己要了碗餛飩,叫多加芫荽,就跟我們喝起來。這時受申拿過他那把折扇來看,看著上邊的畫和題詞念叨說:“唔,甲貝勒畫的草蟲,乙額附的蘭草。這丙王爺的幾筆字還真有他祖上成親王的神韻……”接著寄水就和那爺們互相打聽幾個皇親國戚的近況,說話就熱鬧起來。

“您見五貝勒爺替我請安。”

“再碰見老王爺可替我問好。”

聽口氣他們是常有來往,不斷川換的,談得高興,金受申說:“再弄兩條黃瓜來。”寄水就跑出去買根黃瓜還帶來一包鐵蠶豆。我整個聽傻了眼,因為從沒親耳聽身邊的人講皇親貴族的事這麼親切,這麼熟悉,這麼沒當回事的。

回去的路上寄水有事,上電車走了。金受申跟我仍就伴步行。我就說:“沒想到旗人之間你們還保留著原來的稱呼,並且來往挺密切。”他說:“他們都是黃帶子,還保持聯係。我是平民,隻是逢場作戲,平日並沒交往。你沒見寄水至今作派跟咱還不一樣嗎?”說完一笑。我聽不出這話是褒是貶,按為人來說寄水是更隨和,更謙遜的人。雖然有點兒個人習慣,比如都混到一天兩頓窩頭一碗粥了,鹹菜還要切得像頭發那麼細,涼窩頭得切成片要用油烙著吃。這是窮講究,算不上擺作派。

後來我上中央文學講習所學習去了,就不大再見金受申,有次我回北京文聯辦事碰見了他,見麵他不問學習情況,卻問:“你們是住在鼓樓東大街嗎?”我說:“是。”他說:“那把角兒有個大酒缸,一到冬天門口就掛隻鷹,掛些野兔野雞,現在還在吧?”我說:“在呀。”他說:“你再去喝酒甭給錢,你就說你是金受申的朋友,給錢他也不要。”後來我真的去那酒鋪喝了兩回酒,跟掌櫃談起金受申來,問他認識不認識?掌櫃連說:“金爺嗎,安定門裏這一片老戶誰不認識他呀,這要是搬家呀,拉煤什麼的,要用排子車,您去雇車就提金受申,他們絕不敢多收錢。”話是這麼說,他可沒提不收我的酒錢。於是,他們為什麼都知道金受申,以及怎麼都這麼大麵子,我也就沒問,後來想問時別說酒館,連那片房子都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