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就是那一陣,金受申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兩篇文章,一篇談北京的電車,他還存有北京頭一天通電車時的電車票。還有一篇談“勤行”,說了他早年在砂鍋居吃飯時堂倌的服務態度。又有一天我翻舊雜誌看到他寫的一篇談風箏的文章。其中特別講了當年在放鏢砣玩的人。別人在紅牆裏邊放風箏,他在紅牆外,看誰的風箏好他把鏢砣甩上去鉤住人家的線,把風箏拉拽到牆外取下搶走,場內的人要繞出紅牆得走好半天,追出來搶風箏的人已跑遠了。這些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跟寄水打聽他以前都在哪裏發表文章。經寄水介紹,我找了當時的立言畫刊等舊雜誌來看,才發現他寫北京風俗的文章,衣食住行,婚喪嫁娶,茶館酒肆,花鳥魚蟲的文章足有幾百篇,少說也有幾十萬字,其知識之豐富,文字之老道,絕非一般小報文章可比。在這方麵他確實稱得上是既雜又專的一家。我這才明白老舍先生為什麼對他器重,也覺得他這套學問和他這人都還沒得到充分發揮。
我有意找他閑談,想了解他以前的情況。他拿出一張北京大學的前身“京師大學堂畢業紀念”的照片給我看。那上邊有他。他以此證明他是正經進過大學門學文學的,他說隻因後來選擇了通俗文化這一行,就困頓住了。我懷疑搞通俗文化是他困頓的唯一原因,我覺得他自己也並不把這話當真,但我們誰也不想點破這一點,談話就此結束。
一九五七年我又回到北京文聯。反右前曾和金受申有過較多的接觸,聽到他酒後說幾句平常不說的話。反右中我成了右派,就斷了和他的私交,隻在會上聽到他幾次發言,也聽到幾句他平常不說的話,那些話都是在泛泛的討論問題時說的,到揭發批判我時,他卻閉緊了口一聲不出。由此我對他的為人、處境和心態又多了點兒了解。我下去勞動改造之後,有天在西單街頭碰上了他,本想避開,他熱情地叫住了我,問我生活怎樣?我說還過得去。他說:“我在研究你的會上說了,‘小鄧就是個毛包,別的有什麼?’你別急,勞動兩年就完了,你才多大歲數!”我很感謝他,但沒多說什麼就分手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
後來我去了東北。後來聽說他得了病,是癌,但他拒絕開刀,後來就聽說他去世了。
“文化大革命”過後,我又回到北京來。有次去看金寄水。談起金受申,寄水說金受申去世前他去看過。見到寄水他哭了。金受申說:“這年頭你還敢來看我,真夠朋友。”我說:“金受申這病和他愛喝酒怕有關係吧,他酒上太沒節製。”
寄水說:“咱們全叫他蒙了,最後見麵時他才告訴我,其實他不能喝酒,也並不多喝。帶點酒氣去上班,是故意要給人造成個長醉不醒,懵裏懵登的樣子。這樣可以減少許多麻煩……”
這也是最後一次和人談起金受申,不久寄水也去世了。我總以為都住在北京,來往很方便,反倒沒抓緊時候多去看幾回寄水,他去世時我正出差在外,回來看見訃告,我很傷心,覺得對不起朋友。
我想將會有人正正經經地寫寫金受申,也會有人正正經經地寫寫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