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起舞(1 / 1)

有個從外國回來的老華人,問我北京人現在的生活如何,心態又如何?我說:“這個問題,我不回答,明天一早一晚,在你公事之餘,我領你去散散步,你自己找答案。”第二天黎明,我先領他去地壇公園,再帶他到對麵的青年湖公園。兩個公園裏都是樂聲震耳,凡較寬闊的場地,都被兩種人占領。一是練香功,在音樂聲中集體運氣;一是跳舞,數十人上百人隨樂聲翩翩起舞。跳舞圈中,中老年為主,以年過半百居多。有的女士還略施脂粉,男士們不少西裝革履,係著領帶。還有的拄著拐棍,捋著胡須發揮不怕疲勞連續作戰的精神;有的扶著輪椅,以寫意手法代替正常的舞姿,以示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決心。其樂曲,舞步絕對開放。什麼探戈、倫巴、恰恰舞、迪斯科,隻要有利身心健康,一律拿來我跳!

晚上,吃過飯後,我領他走上我家陽台,一打開窗就傳來一陣鑼鼓聲,朝下望去,護城河邊有上百人手持紙扇,腰纏彩綢,在鑼鼓伴奏下扭大秧歌。

我問他:“還用我回答麼?”

他說:“不用了,有興致露天跳舞,證明兩個事實:一是肚子飽滿,二是心情舒暢。”

他不知道,中國人也有肚子半空,心情緊張時跳舞的經曆。前幾天藝高望重的老明星葛存壯先生(有人糾正我說,他的兒子已是大腕,應當稱他為老腕。我不喜歡這種江湖黑話式的稱呼,還是叫老明星吧),在一次集會上,為大家表演了曾經風行全國的“忠字舞”,或是雙手向上高舉,或是握拳向下狠砸,怒目圓睜,挺胸彎臂,動作非常規範,令我頓起敬意。因為他的表演,使我在笑聲中流淚,收到憶苦思甜的效果。提高了我的階級覺悟。使我更擁護鄧小平同誌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當年我是沒資格跳這種舞的,但卻彎腰曲背以請罪的姿勢接受過批判和教育。

漢民族本是個比較含蓄、拘謹、甚至有點死板的民族,不大習慣在眾人麵前手舞足蹈。孔聖人曾教導我們“非禮勿動”。小時候我媽經常教訓我的一個項目就是坐有坐樣站有站樣,不能手腳亂動“沒正形”。後來進了文工團,開始了粉墨生涯,臉皮練厚了,但限於在台上。一旦走入人群中,還是有些拘束。所以我認為中國人跳舞成風,得有點特殊原因。要麼是被動的服從命令,要麼真是心中喜悅歡快用語言不足以表達,才手舞足蹈。有人告訴我,現在中老年愛跳舞,更多的是從健康長壽的目的出發,並非是要表達喜悅心態。其實爭取健康長壽,就是一種心態。要知道有許多中國人嚐過求死而不可得的滋味的。如今希望健康長壽,說明他們熱愛這個世界。

北京人興起跳舞之風,這倒也不是第一次。除去被動、主動兩種成因外,還有一種由被動變主動的情況。五十年代,新中國剛成立,人們個個興高采烈,被一種解放了舒暢心情鼓舞,到處是一片歡聲笑語。恰好這時又從北方鄰國請了些“老大哥”專家來。或許是北風南漸吧,北京也一度興起了跳舞之風。開始不大普遍,有些單位的青年團或工會組織就把它作為政治任務來抓。要團員、會員們在活躍文化生活上起帶頭作用。有的人是一抓就通了的,更多的人是在組織觀念驅使下走進舞廳。進了舞廳也看不慣,隻坐在一邊聊天。但一經實踐,發現樂趣,就轉變為自願自覺的愛好,甚至成了舞迷。北京人都有詩人天才,編了個順口溜來總結這一過程,把它分作四個階段,就是:

“看不慣;邊上站;試試看;”最後則是“死了算!”

北風南漸之時,對南風則不大恭維。尤其對香港的衣飾口音,頗少認同。我有個朋友的妹妹,在香港出生長大。建國後來北京求學。剛來時還沒做好北京姑娘通用的列寧服,就穿著一身港派打扮隨我到文化宮的露天舞池去玩。一進舞場,便招得全場目光投在她身上。她還滿得意。一會聽到背後有人用不太小的聲音發議論,她聽不大懂,要我為她翻譯解釋。我說不解釋也罷。她堅持要解釋給他聽。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她含著淚從舞場跑了出去,在列寧服沒做好之前,再不肯出門上街。

那幾句議論也是詩:

“瞧嘿,有意思!

港式的褲子沒褲腰;

港式的皮鞋後跟高;

港式的國語愛走調;

港式的頭發亂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