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等待黎明(1 / 3)

《四川文學》2010年6期(頭題)

從酒桌上撤退時,林子銳又看了一眼梅蘭。她恰好抬頭,這一眼,像一根針紮在了她的心裏。

這一次同事辦婚宴,她本來不想去的。自打離開他後,她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場合,可到底禁不住幾個好友生拉硬拽,來路上她還一個勁地埋怨她們,可到了飯桌前就突然住了嘴。令她沒想到的是,她會在這裏碰到他。看起來,林子銳也是大出意外,忙不迭地指著新郎官:“是我的好朋友結婚——”她點點頭,表示明白。吃飯的時候,她顯得心事重重的,和誰都不大搭話。他卻四處出擊,酒席不到一半的時候就顯出醉態來了。梅蘭有些著急地“咳”了一聲,他似乎聽出暗示來。然後呢,手機就適時地響起來。他邊接電話邊遲遲鈍鈍地起身,臃腫的身子像一隻大肉球似的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旁邊的人都哄笑著“倒了,倒了”,他強撐著衝他們擺手,他罵他們,你們這幫龜孫,包括他突然一個趔趄,然後才用手扶住桌沿,直到正式離開,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刻下來似的,許多天來,一直在她的心裏晃蕩——她百無聊賴時想著那天下午的事,眼前都是他的影子,他的頭發有些亂,胡子也長了,一切都像從前,他一忙碌便變成了那樣——這是一幅固定的肖像,她以前總在想,什麼時候,他才能夠讓她省心了呢?事情多的時候她也總在走神,或者正在備課時想起他來,落在麵前備課紙上的都是他的名字,或者正在課堂上時提筆忘字,她怔怔地麵朝黑板站著,站著,然後突然轉過頭來對學生們說,你們自己打開書看吧,老師的頭有些疼。

她知道這樣不好,可她就是控製不住自己。以前她如果覺得哪堂課沒講好都會難受一陣子。

後來,就有人把她頭疼的事情告訴了校長。校長找她談話的時候,她坦白地說最近注意力總是難以集中,如果可能的話——我是說,如果可能,我想請幾天假,在家裏調養一下。校長關切地說:“你不是累病了吧?如果身體吃不消的話,剩下的課就交給其他人吧——”她搖搖頭拒絕:“不要緊的,休息幾天就好。”

就在她休息在家的第二天,姥姥去世了。

姥姥是最疼她的,癱瘓幾年了,總是說等她結婚成家了才可以安心撒手,可是,終於還是沒有等到。聽母親說,姥姥臨走的那天夜裏還念叨過她的名字。她和母親、弟弟梅豫在第二天下午匆匆趕到鄉下姥姥家時,姥姥已經入殮了。頭發蒼白的大舅二舅本來在姥姥的靈前跪著,聽見她們進門都一齊轉過頭來:“妞妞啊,你姥姥是帶著遺憾走的啊……”她覺得自己愧對他們。姥姥的葬禮上,數她哭得最凶。

從鄉下回到城裏的當天晚上,梅蘭突然發起高燒。母親讓她捂著厚被子睡了整整兩天,這期間她隻喝了幾碗南瓜綠豆粥——第三天上午,她覺得身體好轉了,就從床上爬起來。他們看著她的樣子,都吃了一驚。

母親說她一下子瘦多了,這怎麼成?“蘭子,媽下午出去給你買點好吃的,得補一補。”

奇怪的是,她卻渾身輕鬆了。她對母親說,要到樓下去走一走。

剛剛走出樓道,她意外地接到了他的電話。

“梅蘭,聽說你病了,打你手機不通,都急死我了。現在怎麼樣了?”

她說了句“沒事”,然後就不再吭聲,聽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不知怎麼搞的,這段時間,我本來很少喝酒了,可還是控製不住地發胖。問了醫生,都說不出所以然來。現在我都一百九了,估計還有往上走的趨勢。”

她仍是沉默無言。聽他再無話時,就把手機合上了。

回到學校的那天,梅蘭先去了校長室。她進門的時候,校長正埋頭接一個電話。等接完電話一抬頭,看見是她,表情中就有一絲疑惑:“梅老師,你看起來瘦多了。怎麼,病還沒好嗎?”

“沒什麼,就是覺得有點累。”

校長說:“實在不行的話,就再休息幾天?”

梅蘭說:“不用了。”

開家長會的時候,那些家長也都在一個勁地看著她。至於她說些什麼話,他們似乎也沒有聽清楚。等到她話語停頓的間隙,他們就在那裏竊竊私語。尤其是那些認識她的家長都說她變了,後來終於有一個人忍耐不住了:“梅老師,最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她仔細地看了一眼這個戴眼睛的矮胖子,他的話讓她有些疑惑:“你說什麼?”他再次重申:“你看起來氣色不太好,我建議你抽時間去醫院裏檢查一下。”

“謝謝,不勞你費心。”

她終於想起這個人來了。當初她懷了林子銳的孩子,去市人民醫院墮胎的時候就看見過他。她在填表的時候用了真名,並且無意填上了自己學校的名稱。因為胎兒已經六個多月大了,而且,她的體質實在不夠好,醫生們害怕出危險,就商量著把科主任請來了。她當時有些緊張,都沒敢仔細看他的臉,隻知道他是個男的。後來才知道他姓王。林子銳呢,似乎也很反感男性大夫,隻是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幸好,他仔細詢問過情況,叮囑了幾句就走了。做手術的時候另有其人。

但是,他臨走的時候特意拿起她的表看了看,還有意無意地瞄了她一眼。

梅蘭不知道為什麼特別生這個人的氣。

“你還是多花些心思在你兒子身上吧。最近幾次考試,王勇的成績下滑得厲害。”王主任連連點頭,散會的時候,他借故兒子的事留下來,說是想和梅蘭單獨談談。梅蘭卻無意和他多言。

“聽王勇說,你和你太太的關係不好,孩子自然受你們影響。這孩子底子很好,你們不該把他給耽擱了。”

王主任滿臉焦慮地看著梅蘭:“梅老師,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樣吧,如果你有時間,希望你能多輔導一下王勇,就算我求你了,好嗎?至於費用嗎……”

梅蘭皺了一下眉頭:“這個不用你多說。王勇是我的學生,我自然會操心。”

但他還是固執地按他的思路說下去:“你聽我說梅老師,我知道你們都不容易,以後每個月我給你五百塊,你幫我把王勇帶好,明年中考成績好的話,我再另行付你五千……”

梅蘭抬眼看了這個人一眼:“你這叫什麼話——這件事,以後不要再說了。”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梅蘭扒拉了幾口就放下了。母親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說:“蘭子啊,你得多吃些,看看你瘦的,都快趕上你姥姥那幾年了。”說了這話,突然覺得不吉利,就“呸”了一口:“你瞧我這嘴巴!”梅蘭被母親的絮叨弄得心煩意亂,原來想好的一些話都咽回肚裏去了。正想抬腳離開,弟弟梅豫突然神秘兮兮地說:“我們老師今天在天上人間請客慶祝他的專著出版,你們猜猜我碰到誰了?”

梅蘭不客氣地說:“猜什麼猜?有什麼屁快放。”

弟弟向來有些懼怕這個姐姐。他嘟囔著:“凶什麼凶,這人跟你有關。是李木啊。李木從深圳回來了。”

李木的確認出梅豫來了。五年前他才十五歲,還沒有長胡子呢,可現在呢,已經脫胎換骨了。

梅豫的身量和神態都酷似他的父親,尤其眼神閃爍著看人的時候,簡直就是同一個人。李木被他看得發呆,差不多就要脫口叫出“梅總”了。沒想到“梅總”主動走過去,叫他“李木哥”,他才醒過神來:“你都這麼大了,你姐姐還好嗎?”

梅蘭的父親在世的那幾年,因為工作關係,李木曾經是梅蘭家的常客。一輩子都在生意場上撲騰但一直沒有把生意做大的父親很得意自己的這個下屬,認為是生意場上的奇才。李木到梅蘭父親公司之前,和人合夥搞一個廣告公司,因為背景不夠深厚,業績不好,但在一次合作中,他被梅蘭父親看中,就下了點本錢把他挖過來了。父親那時正做一個文化公司,但業務做得很雜,整日被一些債務纏身,因此整個人看起來疲憊不堪。梅蘭不知道父親怎麼會看上這個人?她實在看不出這個中等個頭、長相有點像劉德華的李木有什麼特殊之處,他被父親視之為閃光的那些優點在她看來其實什麼都算不上,她隻知道他有些小氣,有些油滑,甚至有些自以為是,遠不是她所喜歡的那種類型。可父親總是在女兒麵前替他吹噓,並且暗示說自己的眼光絕對錯不了,似乎是,在起初的時候,他便有過將這個人納為女婿的想法——

事實呢,卻並未如他所料,李木剛成為梅總的助理之後盡管做成了幾單業務,但整體表現平平,遠沒有能力挽救梅山文化的發展頹勢,兩年之後,公司就瀕臨倒閉。

屋漏恰逢連陰雨,自從五年前父親出車禍去世,梅山文化一下子就塌了。公司裏本就不多的幾位員工轉眼都作鳥獸散,因為連月欠薪,辦公室裏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被洗劫。開始的時候,李木還試圖阻止,被兩個粗暴的屬下揍了兩拳之後就聽之任之了。梅蘭和母親趕到的那天上午,李木正看著最後一位員工收拾東西離去,但並沒有徹底死心。他眼巴巴地望著梅蘭一家人,尤其是梅蘭的母親,他希望她能挽留他,那樣的話,他一定會竭盡全力重振旗鼓。當然,他更加希望能以女婿的身份接管公司。可是,梅蘭的母親看看梅蘭,梅蘭看著眼前一片狼藉,早就哭成了淚人似的。

她根本不信任李木。

母親終於說算了吧。公司就這樣關門大吉。李木走了。

李木是拿著十萬塊錢到深圳的。這十萬塊幾乎是他在梅山文化的全部收益。他原準備在深圳投資做點事,可真到過去了才發現這點錢連打水漂都不夠的。他暗歎自己隻有給人打工的命。

在深圳闖蕩了幾年,也沒有混出眉目,恰好這邊有個朋友剛剛創辦新的公司,邀他回來幫忙,提出的條件還算不錯,他便打道回府了。梅豫看見他時,他將要就職的新公司正為他舉辦接風宴。

目送著梅豫離開後,李木有些恍惚。新公司的老總略知李木的過去,戲謔地說:“還惦記那個女老師啊?兄弟啊,聽哥們一句勸,不要再去想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來,喝酒!”

在李木聽來,這都是些無用的廢話。有誰真正知道他心裏的苦呢?

要細說起來,開始的時候,他並不特別留意梅蘭。隻是兩個人隔三差五地見麵,梅總又總是在旁邊敲著邊鼓,日久生情——當有一天他倆終於站在了一起時,他突然發現兩個人是那麼般配。當時他們在萬佳百貨的電梯間裏,他一直在靜靜地看著她。她知道他在看她,但神色淡定。緩緩上升的電梯把兩個人送到了半空,卻突然停住了,按電梯按紐的時候絲毫沒有反應。她有些緊張了,問:“怎麼回事?”他說:“可能出故障了。”她沉默了幾秒鍾說:“會不會有事?”他說:“不要緊。”然後就撥打報警電話。十幾分鍾後,他們出來了。她的麵色潮紅,在出電梯的時候身子朝他側了一下,這一下就差點斜靠在他的身上了。他緊張得手心裏都捂出汗了。可也僅隻那一次,以後碰麵時,她裝作渾若無事一般,他也再沒提起過。

就是在那一次,購完物出來,他提議送她,被她搖頭拒絕了,然後沒話找話地說:“以前你常提起你那位姓林的同學,什麼時候介紹我認識?”

直到現在,李木都在恨自己。如果沒有他的牽線,估計梅蘭和林子銳這輩子都不可能認識。到他們真正開始接觸的那一天,其實離梅蘭父親出事和李木出走就不遠了。看起來,這幾樁事並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有一段時期,李木總覺得並不能排除林子銳就是罪魁禍首的嫌疑。在那半年中,他幾次三番想挽回一下敗局,都未能成功。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他非常熟悉林子銳,這個人和他的老子一樣,認準的事情不管不顧。林子銳小的時候家裏很窮,那年到縣城參加中考,連路費和住宿費都是他李木幫他出的呢。後來他老子發了點財,這小子就好賴人不分,連真正幫過他的人都不放在眼裏了。說起來,這個人也算在都市裏混跡多年了,但做起事情來,照舊是鄉下人的做派,還總愛充大爺。這一點讓李木死活瞧不上眼。更讓李木瞧不上眼的是,兩個人本來通過他介紹認識,沒想到不過十來天就勾搭上了。按照常理,在這件事情上,他最起碼應該回避李木,中國有句老話叫“朋友妻,不可欺”嘛,盡管梅蘭還不是他李木的妻子,可梅總話裏話外都透出玄機,他李木也是暗地裏將梅蘭當成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林子銳的,這小子怎麼就不掂量一下呢?

人確實是種奇怪的動物,即使看著他們好上之後,李木也還在期望事情會有轉機。這種期望伴隨著他度過了好幾個月的光陰。直到準備動身去深圳的前夜,他還約梅蘭出來,準備向她辭行。梅蘭果然來了,卻帶來了林子銳。那一夜,李木喝得酩酊大醉。醉眼朦朧中看著梅蘭,他覺得她很親很親,再看看林子銳,他又覺得她很遠很遠。

林子銳一覺醒來,透過沒有遮蔽的窗戶朝外麵看看,天空有些灰,他就又小睡了片刻。半小時後他起了床,突然發現家裏空空蕩蕩的。梅蘭好久不來了。

林子銳在省城上了四年大學,學國際貿易,畢業後跟一個朋友在外貿公司裏“混”,一晃已經好多年了。他遇到梅蘭的時候,剛剛和談了五六年的女朋友分了手,所以,李木在介紹的時候也沒忘記奚落他一句:“一個失戀的人。那女人甩了他,出國了。”他那時的形象有些落魄,頭發胡子有一段時間沒有打理了,後來梅蘭說就是他那一副落魄的形象打動了她。這是一個荒唐的理由,但事實的確如此,關於這一點,就是梅蘭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她其實是一個有輕度潔癖的女人,後來她為他做一切瑣事,其初衷就是希望他變得利落、整潔一些,好讓她看著“賞心悅目”。他們在一起之後的幾年中,林子銳也似乎確實改變了好多,他不再落拓不羈了——在他身上,她發現了自己重塑一個人的可能性。直到那件事情發生。

梅蘭走之前並無征兆,在此前她也沒有想到過他們之間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們很少因為什麼事情爭吵,更不會因為芝麻大的事情鬧分手的,所以即使在他為工作上的事情整天東跑西跑不著家的日子裏,雖然梅蘭屢有怨詞,但他從來沒有擔心過她會離開他。自打認識她以來,他就把她視做自己的女人,隨著這種感覺越來越強大,他甚至不惜得罪李木。林子銳明白梅蘭是怎麼喜歡上自己的——他其實挺聰明的,或者說,還有那麼一點兒小心機,他早都看出了她與李木之間的芥蒂,而恰恰是李木自己一直蒙在鼓裏。為了避免重蹈李木覆轍,他出手闊綽,他知道女人都不喜歡小氣的家夥,李木吃虧就吃在這上麵。在梅蘭麵前,他坦誠無忌,所有的優點缺點都一覽無餘,他知道梅蘭不喜歡李木式的油滑。他熟悉李木,正像李木熟悉他一樣。李木的父親人稱“油嘴”,能說會道,在村裏也屬於能夠撲騰的能人。可就在行事上瞻前顧後,這一點絕對不像林家父子。林子銳十歲的時候,父親隻拿著一百塊錢趴火車就去了南方,四年後才回來。在那幾年中,林子銳一家沒少受李木家的接濟。出於感激,林子銳父親返鄉辦企業的時候曾邀李木父親合作謀事,被拒絕了。兩年後林家辦養殖廠初見成效,李木父親想入夥,這一次,林子銳父親沒有同意。但他硬是從周轉資金中拿出五萬塊錢借給李家做資本,勸他開個飯店,做個小買賣。李木父親接受了。後來,林李兩家都發展得不錯,可李木父親心上總是背了個包袱,一談論往事,語氣就酸酸的。在這上麵,李木深受其父遺傳。梅蘭曾經恨恨地說:“最讓人難堪的是,有好幾回說是請我吃飯,結果卻都是我掏錢,他大概認為他在為我父親打工,而我是老板的女兒,這樣做天經地義。可後來看我不高興,又給我買禮物,又給我打電話,嬉皮笑臉的,求我諒解。我最不喜歡這類人了,做事太不爽利。”

可是曾幾何時,自己也變成了一個不爽利的人了呢?

自打那天打過一次電話後,不到一周時間,他又打過三次電話。每一次的結果都一樣,梅蘭的態度很平淡,但話都很少。

還好,總算她有耐心接聽他的電話。

每次通完電話,他就去找那幫哥們喝酒,工作上的事情也無心去打理。朋友們都勸他:“算了,算了,早知如今,何必當初呢?”他咬牙切齒地說:“什麼當初,說什麼當初,跟你們說,老子就沒什麼當初!”

朋友們都對他嗤之以鼻。球,現在不承認了,林子銳,你他媽的真是個王八蛋!

王八蛋。他也罵著,這些天,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每天往席夢思上一躺,都能製造出老大一個坑。床是好床,兩個他也壓不塌。虧是好床,要不他總擔心自己半夜醒來會赤裸裸地睡到木頭地板上,就像那一次,他借著月光看到自己。進而,看到待在床上抱著雙肩瑟瑟發抖的梅蘭。梅蘭,梅蘭,他喊她的名字。她扭頭看他一眼,抖得更厲害了。你別過來,她說。他掙紮著起身,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他不想聽她的喊叫聲,她歇斯底裏的喊叫聲令他想到鄉下的烏鴉。他記得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的那天晚上就有烏鴉的叫聲。母親去世前的那幾個時辰,他睡得像死豬似的。可母親剛一咽氣,他就醒來了。外麵的烏鴉叫得他既心煩又害怕。他試探著喊母親,“媽”,他甚至喊她的名字,聽老人們說,隻有喊名字才能把母親的魂給喊回來,他也不知道喊母親的名字對不對,但他知道母親的魂丟了。以前他也試著喊過,都成功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怎麼喊,都沒有把母親喊回來。黎明的時候,他早已喊累了。母親的魂魄散了。母親的身體冰冷。僵硬。母親死了。他的喊叫把鄰居驚動了,他們飛快地找來了村裏的女大夫,她檢查了母親的身體,說,心髒病突發,你當時往你媽胸口揍兩下興許就轉過氣了。你以前不是挺能和你媽動拳頭的嗎?村裏的老人們說,真是造孽啊,這孩子自作自受,轉眼就變成孤兒了。梅蘭的叫聲還在繼續。他像是受到了提示似的,走到床邊去,“梅蘭,梅蘭!”他大聲地喊她的名字,然後,就把自己的一隻拳頭舉起來,對準她的胸口使了一記老拳。梅蘭被她揍得暈了過去。他拽住她的頭發:“蘭子,你醒醒啊,我媽沒了,你不要再丟下我不管啊。”她沉睡的樣子讓他害怕。他赤身裸體抱她起來,雙手抱緊她,然後使勁把她往床上一扔。梅蘭被這種劇烈的動作弄醒了,她睜開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睛發紅,像一頭狼似的。“林子銳,你瘋了嗎?”她大聲嚷著,雙手四下裏亂抓,終於摸到了一個硬物,混亂中就朝他砸了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摸一摸額頭,有些血跡,已經結痂了。再一看腳邊,還掉著一隻煙灰缸,上麵也糊著一點血跡。他腦子有些發蒙,不能確定發生了什麼。給梅蘭打手機,已經關機了。

當天下午,他去了梅蘭家。進門的時候聽見屋子裏正在吵。

“我說蘭子呀,你就不要包庇他了,咱們還是報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