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詩(1 / 3)

以“長歌意無極,好為老夫聽”

為韻奉別沔鄂親友(其十)

薑夔早年隨父宦遊,往來漢陽、長沙等地,後其父卒於漢陽任上,夔孤貧,依姐居於漢川(漢陽西北),其後漫遊於吳越一帶。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薑夔應蕭德藻之約前往湖州(今浙江吳興)居住,途中路經漢陽,便去探望了嫁在此地的姐姐和闊別多年的朋友,這組詩便是臨行時為告別親友而作,從此之後薑夔再也沒有回來過。“沔鄂”在這裏指湖北漢陽一帶。宋人賦詩好以前人詩句為韻,唐代杜甫《行次鹽亭縣聊題四韻奉簡嚴遂州蓬州兩使君谘議諸昆季》有詩句雲:“長歌意無極,好為老夫聽。”此詩便是以這兩句詩的韻為韻腳而作。

孤鴻度關山,風霜摧翅翎。

影低白雲暮,哀蚫那忍聽。

士生有如此,儲粟不滿瓶。

著書窮愁濱,可續離騷經。

孤鴻度關山,風霜摧翅翎——孤單的鴻雁飛越關隘山嶺,風霜摧折了它的翅膀。度:飛越。關山:關隘、山嶺。《樂府詩集·木蘭詩》:“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摧:摧折。翅翎:翅膀。

影低白雲暮,哀那忍聽——孤鴻的身影在傍晚的白雲中低飛起伏,那哀婉的號呼聲讓人不忍傾聽。(jiào):號叫;呼號。

士生有如此,儲粟不滿瓶——還有像我這樣生活清貧、食不果腹的讀書人。士:原指智者、賢人,後來成為讀書人的泛稱。這裏是詩人自稱。儲粟不滿瓶:家中儲存的穀米不滿一瓶,說明生活清貧、艱難。東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序》:“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瓶,腹大而口小的容器。這裏指盛儲糧食的容器。

著書窮愁濱,可續離騷經——雖然過著窮愁潦倒的生活,但還是真心希望可以留在漢陽安心著書立說,留下像《離騷》那樣的傳世經典。著書窮愁濱:《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論》:“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於後世雲。”窮愁,窮困潦倒,憂愁困苦。濱,水邊,這裏指漢陽。離騷經:古代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的詩篇,感情憂憤愁苦悲壯。經,表現了對《離騷》的推崇。離騷也用來泛指詩賦文章等。

這是一篇感懷身世之作。詩的前四句采用比興的手法,用暮色中孤鴻淩雲飛越關山,風霜摧翅的淒苦遭遇作比,來興詩人自己多年在外飄泊的窮愁潦倒。“哀那忍聽”表麵上寫孤鴻叫聲的淒慘,實際上則用此來引出自己的飄泊勞累、無依無靠的生活,凸現江湖流浪的難忍之情。後四句“士生有如此,儲粟不滿瓶。著書窮愁濱,可續離騷經”寫的是詩人的現實生活和願望。白石一向自命清高,這裏暗用典故,把自己與陶淵明相比,極言自己的清貧與清高;不僅如此,他還表達了著書立說的宏願,抒發了自己的鴻鵠之誌和此誌不可實現的無奈。

虞美人草

西楚霸王項羽有美人虞姬,垓下兵敗後,項羽烏江自刎,虞姬隨之而去。虞美人草屬草本植物,一年或二年生,初夏開花,莖細長,花瓣略呈圓形,色豔,有紫紅、洋紅、粉紅等,供觀賞。清人張岱《陶庵夢憶·金乳生草花》:“草木百餘本,錯雜蒔之,濃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罌粟、虞美人為主,而山蘭、素馨、決明佐之。”對於虞美人草有多種傳說,有的說它見人輒舞,有的說它聞吳音而舞,不管哪種傳說,都把它與項羽的虞姬聯係在一起。辛棄疾亦有《浪淘沙·賦虞美人草》:“隻今草木憶英雄。唱著虞兮當日曲,便舞春風。”此詩便是薑夔借虞美人草,以擬人化的手法憶及西楚霸王之作,從中也隱含了對自身懷才不遇的感慨。

夜闌浩歌起,玉帳生悲風。

江東可千裏,棄妾蓬蒿中。

化石那解語,作草猶可舞。

陌上望騅來,翻愁不相顧。

夜闌浩歌起,玉帳生悲風——夜闌人靜之時,大王放聲高歌,與虞姬我訣別,帳內頓時充滿了悲涼的氣氛。夜闌浩歌起:此句用典,《史記·項羽本紀》載:“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夜闌,夜將盡之時。浩歌,放聲歌唱,引吭高歌。玉帳:像玉石一樣堅不可摧的帳幕,尤指主帥所居的營帳。

江東可千裏,棄妾蓬蒿中——江東遼闊,本來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但大王您卻氣餒不振,烏江自刎,使我含悲而死,把我拋棄在這草莽之間。江東:泛指長江以南江浙的部分地區。《史記·項羽本紀》:“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蓬蒿:蓬草和蒿草,泛指草叢、草莽之間。

化石那解語,作草猶可舞——我想和古代貞婦一樣化為望夫石,但石頭畢竟不能說話,還是化為一株草吧,這樣還可以為你翩翩起舞。化石:南朝劉義慶《幽明錄》:“武昌北山有望夫石,狀若人立。古傳雲:昔有貞婦,其夫從役,遠赴國難,攜弱子餞送北山,立望夫而化為立石。”後人多用化石表現思婦對遠方丈夫的思念和堅貞。

陌上望騅來,翻愁不相顧——我在路邊盼望著大王騎馬而來,但又擔心您看不見我這株渺小的草。陌:道路。騅(zhuī):項羽的坐騎名。翻愁:反而憂愁。翻,副詞,反而。愁,憂慮,發愁。顧:看。

此詩采用曆史故事為題材,以擬人的手法把虞姬的心理描寫得活靈活現,從表象上表達了詩人對這段曆史的看法和態度。“夜闌浩歌起,玉帳生悲風”描寫的是霸王別姬的感人場麵,夜闌離歌,悲風四起。“江東可千裏,棄妾蓬蒿中”是虞姬的哀怨之聲,其中帶有鮮明的個體意識,這對於生活在男尊女卑社會中的文人來說,能有這種意識是難能可貴的;“江東可千裏”說明薑夔並不讚成項羽自取隕滅的做法,表現了獨特的政治主張,流露對項羽的哀痛惋惜之情。“化石那解語,作草猶可舞”通過虞姬對於自己命運的選擇表達了對項羽深深的愛戀,“作草猶可舞”,為何要化為翩翩起舞的一株草呢?難道是因為虞姬瘋狂熱愛舞蹈嗎?當然不是,下一句告訴了我們答案:“陌上望騅來”,原來是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再見項羽,可以再為他翩然起舞。最後一句“翻愁不相顧”用刻畫矛盾心理來表現哀怨的心情,含蓄內斂。回顧當時的社會狀況及薑夔自身,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北顧,不正是“江東可千裏”而又苟且過活、不圖作為嗎?薑夔滿懷熱心想要投身於濟世之道,卻被排擠在仕途的大門之外,不正如“棄妾蓬蒿中”嗎?從他的詩詞中,我們經常可以見到其向往隱逸之作,但他卻始終沒有走出漂泊拜謁的生活,沒有放棄經國濟世的抱負,可謂“化石那解語,作草猶可舞”。最後一句“陌上望騅來,翻愁不相顧”,正是薑夔一生心理及命運的寫照。他以全部生命熱情等待著朝廷的垂愛,但命運卻最終還是沒有眷顧他,“愁”其一生,“愁”到最終。此詩的亮點就在於薑夔借詠史來詠懷,跳出了詠史詩的樊籠,上升到家國與自身命運糾結的層麵,讀之感人肺腑,動人心腸。

箜篌引

箜篌是古代的一種撥弦樂器,有豎式和臥式兩種。《箜篌引》是古樂府名,《古今注》載:“《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裏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看見一個白發狂夫渡河溺死,其妻追之不及,於是彈箜篌而歌:“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歌後亦投河而死,子高回家後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妻子麗玉,麗玉頗為感傷,於是作《箜篌引》。此詩便是借這個古題來講述貧婦賣身的悲劇。

箜篌且勿彈,老夫不可聽。

河邊風浪起,亦作箜篌聲。

古人抱恨死,今人抱恨生。

南鄰賣妻者,秋夜難為情。

長安買歌舞,半是良家婦。

主人雖愛憐,賤妾那久住。

緣貧來賣身,不緣觸夫怒。

日日登高樓,悵望宮南樹。

箜篌且勿彈,老夫不可聽。河邊風浪起,亦作箜篌聲——賣婦的箜篌聲太悲哀了,請暫且不要彈了,我實在不忍心聽。河邊風浪大作,聲勢洶湧,令人想起了當年的白發狂夫和他的妻子。且:副詞。暫且;姑且。老夫:詩人自稱。不可:不忍。河邊風浪起:指《古今注》中所引的白發狂夫的故事。

古人抱恨死,今人抱恨生。南鄰賣妻者,秋夜難為情——白發狂夫和他的妻子帶著遺憾離開人世,而今天的賣婦和他的丈夫卻要含恨麵對殘酷的現實。每當秋夜月圓之時南鄰的那個賣妻的人都會為賣妻之事而傷感痛苦。抱恨:懷著遺憾。恨,遺憾。難為情:感情上受不了,承受不住。

長安買歌舞,半是良家婦。主人雖愛憐,賤妾那久住——在杭州賣身的歌舞妓女大半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子,雖然主人很憐愛她們,但她們不願在這裏久留。長安:在這裏指南宋的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良家:清白的人家。主人:買婦者。愛憐:疼愛;喜愛;憐愛。久住:久留。

緣貧來賣身,不緣觸夫怒。日日登高樓,悵望宮南樹——她們來賣身隻是因為家境貧寒,並不是因為夫妻感情的破裂。她們多麼希望朝廷承平,人民生活富裕,擺脫賣身之苦啊!緣:因為;由於。悵望:滿懷惆悵地遠眺。宮南樹:南宋朝廷的宮闕在杭州城南。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賣婦盼望朝廷政治清明,改變她們的悲劇命運。

這是一篇反映民生疾苦之作,在薑夔現存作品中實屬罕見。本詩以箜篌聲開篇,表現賣婦感情上的痛苦煎熬,又以箜篌聲貫穿古今生死,加深了賣婦和賣妻者生不如死、雖生猶死的悲劇生活的感染力,這裏的岸邊風浪既是穿越時空的一個連接點又是詩人、賣妻者和賣婦憤怒情緒的寄托和象征。“長安買歌舞,半是良家婦。主人雖愛憐,賤妾那久住。緣貧來賣身,不緣觸夫怒”以賣婦的口吻寫出了賣婦的身世和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出賣自己的悲慘遭遇,同時用身世的清白和夫妻的無間反襯出如今境遇的淒慘難耐。結尾“日日登高樓,悵望宮南樹”含蓄而深刻,說明薑夔對南宋朝廷的腐敗和民生的疾苦有深刻的認識,但他把賣婦的命運以近似於哀求期盼的形式完全寄托於南宋朝廷,也體現出封建時代文人的思想局限性。

古樂府

這是模仿古樂府而作的一首閨情詩,寫作時間不可考。

裁衣贈所歡,曲領再三安。

歡出無人試,閨中自著看。

裁衣贈所歡,曲領再三安——閨中少婦為心愛的人裁製新衣,一針一線都仔細密致。歡:戀愛中的男女稱對方為“歡”。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解釋為:“江南謂情人曰歡。”《樂府詩集·吳聲歌曲一·子夜歌之四》:“自從別歡來,奩器了不開。”曲領:即指圓領。唐宋期間,官員公服為曲領大袖。

歡出無人試,閨中自著看——高高興興製成新衣,心愛的人卻不在身邊,隻能自己穿上看是否合適。

這是一篇閨情之作,詩中隻描寫了兩個動作,一個是裁製新衣,一個是試穿新衣,這兩個動作雖然簡單平常至極,但意義卻十分豐富。裁製新衣用了“再三安”三個字,既是極為細致的動作描寫,也是出神入化的情態塑造,少婦對情人的濃情蜜意及縫衣時的甜蜜幸福盡現於此。第二個動作是少婦自己試穿為情人縫製的衣服,從側麵寫出了與情郎相隔的寂寞孤獨的生活和對情郎真切深至的思念,感情飽滿,表達含蓄。薑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寫道:“語貴含蓄。東坡雲:‘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山穀尤謹於此。清廟之瑟,一唱三歎,遠矣哉。後之學詩者可不務乎。若句中無餘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餘味,篇中有餘意,善之善者也。”此篇把女主人公對愛人綿綿的眷戀寄托在兩個細節動作之中,無一字寫思念,而思念之情自現,無一字寫孤獨,而孤獨之意盈盈,曲盡含蓄,為閨情詩中之善之善者也。

昔遊詩(十五首選三)

嘉泰元年(1201)秋,薑夔寓居杭州,閑來無事想起早年的孤貧生活及多年的飄泊生涯,感觸頗多,乃作《昔遊詩》十五首來記述漫遊經曆。此組詩寫景記事盡現白石風格,惟妙惟肖,引人入勝,正如韓滹所說:“景物不易供,盡掃一筆端。”孫玄常在《薑白石詩集箋注》中說:“……按白石此詩,集中巨製,得力於韓、杜、山穀甚深。”蚤(zǎo):通“早”。川陸:水上和陸地。寧處:安寧的居所。無謂:無聊。愕:驚訝;吃驚。戰國時期,楚國宋玉的《高唐賦》有:“卒愕異物,不知所出。”

夔蚤歲孤貧,奔走川陸。數年以來,始獲寧處。秋日無謂,追述舊遊可喜可愕者,吟為五字古句。時欲展閱,自省生平,不足以為詩也。

其三

九山如馬首,一一奔洞庭。

小舟過其下,幸哉波浪平。

大風忽怒起,我舟如葉輕。

或升千丈坡,或落千丈坑。

回望九馬山,政與大浪爭。

如飛鵝車炮,亂打睢陽城。

又如白獅子,山下跳猙獰。

須臾入別浦,萬死得一生。

始知茵席濕,盡覆杯中羹。

九山如馬首,一一奔洞庭。小舟過其下,幸哉波浪平——九馬山矗立在洞庭湖邊,這裏水流湍急,我們的小船在此經過卻沒有趕上風浪,這真是件幸運的事情啊。九山:即九馬山,在洞庭湖邊,舟過甚險。幸哉:幸運啊。

大風忽怒起,我舟如葉輕。或升千丈坡,或落千丈坑——忽然水麵上起了大風,我們的小船如輕輕的一片薄葉,一會兒升到了千丈高的浪尖兒上,一會兒又跌入千丈深的浪穀底。

回望九馬山,政與大浪爭。如飛鵝車炮,亂打睢陽城——回頭眺望九馬山,它正與大風浪搏鬥,那氣勢仿佛是當年亂飛的鵝車炮在攻打睢陽城。鵝車炮:鵝車上發出的石彈。鵝車,古代邊疆民族攻城的一種戰車。睢(suī)陽:古縣名,在今河南商丘縣南。唐代張巡曾守睢陽,與安史叛軍在這裏發生激烈的戰鬥。

又如白獅子,山下跳猙獰。須臾入別浦,萬死得一生——又像是一頭白獅子在山下麵目猙獰地狂跳怒吼。片刻之後,我們的小船就到了入湖的小港,那情形真是萬死一生啊。猙獰:指凶惡的樣子。多用來形容性情、容貌或行為十分可怕、嚇人。須臾:片刻;一會兒。別浦:河流入江、入海之處稱為別浦,或稱浦。

始知茵席濕,盡覆杯中羹——我們驚魂稍定,這才發現由於小船的劇烈顛簸,杯中的羹全灑在了草席之上,坐席被弄濕了。茵席:草席;墊子。漢代傅毅《舞賦》:“陳茵席而設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觴。”羹:在古代指用肉類或蔬菜等烹製而成的帶有濃汁的食物,今多指糊狀類食品。

這首詩所描寫的是詩人在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秋泛舟洞庭湖的情形。首四句交待地形和風平浪靜的行程,然後突然急轉——“大風忽怒起,我舟如葉輕。或升千丈坡,或落千丈坑。”這四句從詩人所乘坐的小船的角度來顯現風浪的猛烈。“回望九馬山,政與大浪爭。如飛鵝車炮,亂打睢陽城。又如白獅子,山下跳猙獰”則是從大風浪拍擊九馬山的氣勢和聲勢角度來突出風浪的猛烈和境遇的驚險;“須臾入別浦,萬死得一生”寫風浪過後九死一生的心情;“始知茵席濕,盡覆杯中羹”用險情過後的場景來回溯了當時的小船陡起陡落的場麵。用細節描寫來表現宏大的場麵和壯烈的情景,這在薑夔詩作中是難得一見的。此外,本詩主要采用了白描和比喻的手法來凸現場麵的驚奇,白描部分順暢而有起有落,不落俗套,比喻部分用炮打睢陽的激烈場麵來比喻飛浪拍山的猛烈,用白獅暴跳的猙獰來形容水勢的洶湧澎湃,新穎而富有氣勢,引人聯翩的想象,整體讀來,仿若一篇敘事性散文。

其五

我乘五板船,將入沌河口。

大江風浪起,夜黑不見手。

同行子周子,渠膽大如鬥。

長竿插蘆席,船作野馬走。

不知何所詣,生死付之偶。

忽聞入草聲,燈火亦稍有。

蚭船遂登岸,亟買野家酒。

我乘五板船,將入沌河口。大江風浪起,夜黑不見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乘著小船將要進入沌河口時,江上掀起了大風浪。五板:唐宋時的小船,名為“五板子”、“三板子”。沌(zhuàn)河:水名。在湖北省漢陽縣。陸遊《入蜀記》卷五:“晚泊通濟口,自此入沌。沌讀如篆。字書雲:‘水名,在江夏。’”

同行子周子,渠膽大如鬥。長竿插蘆席,船作野馬走——和我同行的周先生膽子很大,他把長竿插在艙口當桅杆,用蘆席作船帆,這樣小船就像野馬一樣在風浪中急馳。子周子:周先生,其人不詳。第一個“子”表敬稱。渠:他。膽大如鬥:《三國誌·薑維傳》:“《世語》曰:‘維死時見剖,膽如鬥大。’”在這裏用來形容周先生的膽子大。走:快跑,奔跑。

不知何所詣,生死付之偶。忽聞入草聲,燈火亦稍有——我不知道小船將要駛向何方,完全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同伴的身上。忽然,我們聽到了小船駛入水邊草叢的聲音,也隱隱約約地看見了岸邊的燈火。詣:到;去;前往。偶:同伴。

杙船遂登岸,亟買野家酒——我們係船上岸,趕忙到當地人家去買酒。杙(yì):拴某物於木樁之上。王安石《歌元豐》詩:“老翁塹水西南流,楊柳中間杙小舟。”遂:副詞。相當於“於是”、“就”。亟:急。野:泛指村野。

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冬,薑夔回漢陽姐姐家省親,這首詩寫的就是此行江中遇險之事。“我乘五板船,將入沌河口。大江風浪起,夜黑不見手”用敘述的手法寫深夜江中行船遇上了大風浪的險情。“同行子周子,渠膽大如鬥。長竿插蘆席,船作野馬走”四句讚揚了同行的周先生的勇敢和機智,長竿作桅,蘆席作帆,既顯示了智慧又突出了情況的危急。薑夔在《白石道人詩說》中寫道:“難說處一語而盡。”此句詩正是本色當行之語。“野馬走”三個字寫盡了五板船疾馳的狀態,形神俱備,既突出了速度之快,又通過“野”字顯示了船行之猛,船行之不受掌控、不合章法,以此從側麵寫出了周子的智勇雙全之特點,也可以說“野馬走”寫的不僅是船,也是周子。“不知何所詣,生死付之偶”寫的是人的一種極端的生命感受,而後兩句“忽聞入草聲,燈火亦稍有”寫的是驚險中的帶來生命希望的事實,一收一放、一張一弛之中把看到希望時瞬間的心情表現得淋漓盡致,生動自然。最後舍船登岸,喝酒壓驚,描寫了驚險過後的喜悅和解脫,語言簡潔而明快。同時,此詩的結尾與“九山如馬首”一詩的最後一句“始知茵席濕,盡覆杯中羹”,都是用驚險過後人和物的狀態,來表現險情之“險”,兩處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十三

既離湖口縣,未至落星灣。

舟中三兩程,程程見廬山。

廬山遮半天,五老雲為冠。

朝看金疊疊,暮看紫。

瀑布在山半,仿佛認一斑。

廬山忽不見,雲雨滿人間。

既離湖口縣,未至落星灣。舟中三兩程,程程見廬山——我從湖口縣乘船出發還沒有到落星灣時,已經曆了兩三段路程,每一程都能看見廬山。湖口縣:在江西北部長江南岸,因地處鄱陽湖入長江之口而得名。落星灣:又名落星湖,在鄱陽湖西北。《圓經》:“昔有星墜水,化為石,當彭蠡灣中,俗呼為落星灣。”《寰宇記》載:“落星石在江州廬山東,周回一百五步,高丈許。”程:在古代,兩個驛站郵亭或其它停頓止宿地點之間的路程稱為“程”。廬山:在江西省北部,鄱陽湖、長江的岸邊。

廬山遮半天,五老雲為冠。朝看金疊疊,暮看紫巉巉——廬山遮擋住了一半的天空,五老峰上白雲朵朵,好像是戴了一頂白色的帽子。早上,廬山在旭日的照射下是一片金色的山巒,而傍晚的廬山卻紫氣騰騰。五老:指五老峰。廬山的東南有五峰,名為五老峰,是廬山的名勝之一。巉巉(chán):這裏用於形容詞的後綴,並無實際意義。元代無名氏《梧桐葉》楔子:“悶懨懨人間白晝,靜巉巉門掩青春。”

瀑布在山半,仿佛認一斑。廬山忽不見,雲雨滿人間——看到了半山腰處的瀑布就仿佛看到了廬山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分。忽然間天氣陰晦,雲雨滿空,廬山隱入了茫茫煙靄之中。瀑布:廬山多瀑布。

這首詩所描寫的是詩人在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冬從漢陽出發,經武昌順長江而下時遠望廬山之事。與前兩首不同的是,此詩不再寫行程之險、之難,而轉向寫景色之美、之奇,描繪了一個風景瑰麗、極富神秘感的廬山景象。首兩句“既離湖口縣,未至落星灣”用對偶的手法交待行程,簡潔而明了;“舟中三兩程,程程見廬山”引入了廬山,轉入正題;“廬山遮半天,五老雲為冠。朝看金疊疊,暮看紫巉巉。瀑布在山半,仿佛認一斑”六句描寫廬山的高聳、雄偉、風景宜人;“廬山忽不見,雲雨滿人間”描繪的是廬山天氣的變化無常,為廬山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麵紗。全詩景色幽雅而朦朧、風姿別具,筆致灑脫曉暢,於俊逸之處盡顯高雅峭拔,無怪乎潘檉讀到此詩說:“君詩如畫圖,曆曆記所嚐”以至“起我遠遊興”。

送項平父硏池陽

項平父即項安世,字平父,浙江括蒼人,後遷居江陵,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進士,宋寧宗慶元元年(1195)由校書郎添差通判池州(即池陽,治所在秋浦縣,今為安徽貴池縣)。薑夔的這首送別詩就是在此時作於杭州。“悴(cuì)”,指副職。在宋時通判相當於州府的副行政長官,地位略次於州府長官,但握有連署州府公事和監察官吏的實權,號稱監州。

項君聲名天宇窄,與君俱是荊湖客。

向來相聞不相值,長安城中乃相識。

論文要得文中天,邯鄲學步終不然。

如君筆墨與性合,妙處特過蘇李前。

我知切切秋蟲語,自詭平生用心苦。

神凝或與元氣接,屢舉似君君亦許。

西湖一曲古牆陰,清坐論詩夜向深。

見謂人間有公等,不知來者不如今。

乾坤雖大知者少,君不見古人拙處今人巧。

我徂山林口掛壁,如君合救狂瀾倒。

石渠春水綠泱泱,閣下無人白日長。

萬裏江湖入歸夢,子雲不願校書郎。

九華山色梅根渡,半日風帆即秋浦。

六條察吏安用許,幸有千岩作詩侶。

項君聲名天宇窄,與君俱是荊湖客。向來相聞不相值,長安城中乃相識——平父你聲名顯赫,連天下都顯得狹窄了。我和你雖同是荊湖人,我也對你早有耳聞,但卻始終不能與你相遇。終於,我們在臨安城中相識了。天宇:天下。荊湖客:平父家在江陵,薑夔自小依姐居漢陽,同是荊州湖北之地。值:遇上,正趕上;碰到。長安:指南宋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

論文要得文中天,邯鄲學步終不然。如君筆墨與性合,妙處特過蘇李前——我們彼此談論詩文,都認為做文章要語出自然,仿效別人終究是行不通的。您的詩文就源自於真性情,渾然天成,高妙處超過了蘇李。天:自然天成。《白石道人詩說》:“沉著痛快,天也。自然與學到,其為天一也。”邯鄲學步:比喻模仿不成,反而失去了自己原來本有的長處。《漢書·敘傳上》:“昔有學步於邯鄲者,曾未得其髣,又複失其故步,遂匍匐而歸耳。”《白石道人詩說》:“陶淵明天資既高,趣旨又遠,故其詩散而莊,澹而腴。斷不容作邯鄲步也。”如:表示舉例。蘇李:漢代蘇武與李陵的並稱。二人的酬唱贈答之作合稱為蘇李詩。《新唐書·文藝傳中·宋之問》:“語曰‘蘇李居前,沈宋比肩’,謂蘇武、李陵也。”

我知切切秋蟲語,自詭平生用心苦。神凝或與元氣接,屢舉似君君亦許——我用盡了畢生的心血,責成自己,才使我的詩文如秋蟲切切悲鳴,哀怨淒清。而您隻要集中精神用心寫作,就能使文章與造化渾融,語出天成。我屢次標舉自己的詩風與你相似,你也表示讚同。自詭:責成、督促自己。凝神:聚精會神,集中注意力。元氣:泛指宇宙自然之氣,這裏即指自然。屢:經常;屢次,多次。

西湖一曲古牆陰,清坐論詩夜向深。見謂人間有公等,不知來者不如今——我們相會在西湖幽靜的古牆之下,盡情談論詩詞一直到深夜。世間有很多庸庸碌碌之輩,他們既不知道將來的事也比不上同時代的傑出的人。曲:指僻靜幽深之處。牆陰:牆的陰暗之處,牆影下。見謂:被說成;被稱作。公等:平庸的人。《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公等碌碌,所謂因人成事者也。”來者:將來的人或事。《論語·子罕》:“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乾坤雖大知者少,君不見古人拙處今人巧。我徂山林口掛壁,如君合救狂瀾倒——天地雖大,而真正像你這樣有智慧、有見識的人卻不多,古人的樸直之處已經被現在的人轉為機巧的詐變了。我可以走向山林,隱退江湖,默不作聲,而像你這樣有抱負有能力的人卻應該極力挽救這樣的不良之風。乾坤:天地。知者:有見識、有智慧的人。知,通“智”。徂(cú):去,往。掛壁:掛在壁上。比喻擱置,暫不使用。合:應當;應該。《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然則受命之符,合在於此矣。”狂瀾:原指洶湧澎湃的波浪,常用於比喻劇烈的社會變動。在此指詩詞創作上的不正之風。

石渠春水綠泱泱,閣下無人白日長。萬裏江湖入歸夢,子雲不願校書郎——石渠閣下春水幽深,平父雖擔任校書郎卻倍感寂寞無聊,時時不忘離開京城,回歸家鄉。石渠:閣名。《三輔黃圖·閣》:“石渠閣,蕭何造。其下礱石為渠以導水,若今禦溝,因為閣名。所藏入關所得秦之圖籍。至於成帝,又於此藏秘書焉。”石渠閣是西漢皇室藏書的地方,因平父曾任校書郎,校理皇家圖書,所以用此典。泱泱:形容水既深且廣的樣子。《詩經·小雅·瞻彼洛矣》:“瞻彼洛矣,維水泱泱。”子雲:西漢文學家楊雄字子雲。王莽在位時楊雄曾校書於天祿閣,所以這裏用子雲借指平父。

九華山色梅根渡,半日風帆即秋浦。六條察吏安用許,幸有千岩作詩侶——平父你由九華山經梅根河,隻需半日的水路便可以到達秋浦了。我沒有做官,但幸好有千岩老人這樣的詩友,我的生活才不會孤獨無聊。九華山:在今安徽省青陽縣,宋時屬池州。《讀史方輿紀要》載:“(九華山)舊名九子山。山有九峰如蓮華,唐李白遊此,改今名。”梅根:在今安徽省貴池縣。《讀史方輿紀要》載:“(梅根河在池州府)東四十五裏。其源一出九華山,瀉於五溪橋,過黃屯,至府東四十裏之鬥龍山,沿流至府東五十五裏之五埠河;一出太婆山,瀉馬衙橋,繞龍潭,與九華之流合,交於雙河,又北達大江。”六條察吏:漢代刺史頒布了六條巡察詔條,以考察官吏。安用:何用。千岩:蕭德藻,南宋詩人,字東夫,自號千岩老人。

這雖是一篇送別之作,但並沒有用過多的筆墨來寫送別的場麵和依依惜別之情,而是主要表現二人的君子之交。詩的前四句敘寫詩人與平父相聞、相識的過程,接著便用大段的篇幅來表現相交的過程和二人之間的真摯情誼。此詩最有特色的地方就在於這一部分,詩人在敘述二人交往時選取了“論詩”這一特別的角度,闡述了二人的創作主張,流露了二人的創作風格,突出了平父這個才思敏捷、誌趣高雅、滿腹經綸的詩人形象,同時通過對古今的談論,使詩人與平父都閃耀著智者的光輝。從“石渠春水綠泱泱”到詩末,白石用清淡的筆調不著痕跡地寫出了與平父的相知之情,表達了對好友的祝願和鼓勵,也寫出了詩人對布衣生活的自得。最後一句“六條察吏安用許,幸有千岩作詩侶”,與全文聯係並不緊湊,突然引入“千岩”,給人突兀無措之感,可謂全詩之敗筆,也讓白石有了自誇自憐之嫌。

契丹歌

薑夔在題目下自注:“都下聞蕭總管自說其風土如此。”都下指南宋京都杭州,蕭總管指原金國大將蕭鷓巴。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九月,金人大舉南侵,不久蕭鷓巴降宋,因其做過忠州團練使,負責一方軍事,所以稱他為總管。蕭總管在杭州與薑夔相識,這首詩就是根據他的所說而作的。

契丹家住雲沙中,耆車如水馬若龍。

春來草色一萬裏,芍藥牡丹相間紅。

大胡牽車小胡舞,彈胡琵琶調胡女。

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廬障風雨。

平沙軟草天鵝肥,胡兒千騎曉打圍。

皂旗低昂圍漸急,驚作羊角淩空飛。

海東健鶻健如許,鞲上風生看一舉。

萬裏追奔未可知,劃見紛紛落毛羽。

平章俊味天下無,年年海上驅群胡。

一鵝先得金百兩,天使走送賢王廬。

天鵝之飛鐵為翼,射生小兒空看得。

腹中驚怪有新薑,元是江南經宿食。

契丹家住雲沙中,耆車如水馬若龍。春來草色一萬裏,芍藥牡丹相間紅——契丹民族住在大漠裏,以結實的車馬作為交通工具,絡繹不絕。春天到來,萬物萌發,草色萬裏,百花綻放。契丹:指我國古代北方的少數民族,遊牧於遼河灤河上遊,鮮卑族後裔。916年阿保機建立政權,國號契丹,947年其子耶律德光改國號為遼,占據今遼寧及河北北部,成為北宋的強敵。遼在北宋宣和七年(1125)於宋金夾擊下滅亡。雲沙:指沙漠。耆車如水馬如龍:形容車馬往來不絕,熱鬧繁華的景象。《後漢書·皇後紀上·明德馬皇後》:“前過濯龍門上,見外家問起居者,車如流水,馬如遊龍。”耆(qí)車,構造堅固的車。耆,強。

大胡牽車小胡舞,彈胡琵琶調胡女。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廬障風雨——他們一整個春天都趕著車在外放牧,住在溫暖的氈帳裏,男女老少唱歌跳舞,好不自在。大胡:年長的契丹人。胡,匈奴、鮮卑、羯、氐、羌統稱為五胡。契丹是鮮卑的後裔,因其在東部所以又稱東胡。浪蕩:到處遊蕩。這裏指在外遊牧。穹廬:古代遊牧民族居住的穹隆形狀的氈帳。障:遮擋。

平沙軟草天鵝肥,胡兒千騎曉打圍。皂旗低昂圍漸急,驚作羊角淩空飛——寬廣的沙原上細草柔軟、天鵝豐滿,契丹人一大早騎著千匹駿馬打圍捕獵。皂旗高舉,契丹人漸漸縮小包圍圈,受驚的天鵝像旋風一樣淩空而去。平沙:指平坦廣闊的沙漠。天鵝:鳥類的一種,即鵠,全身白色,形狀像鵝而體形較大。天鵝生活在海濱或湖邊,喜吃植物和昆蟲,在冬去春來之際從南方飛往漠北。騎(qí):騎的馬。打圍:打獵。這樣的打獵方式需要多人合圍獵物,所以稱為打圍。皂旗:黑旗。低昂:偏義複詞,偏義於“昂”。羊角:指旋風。《莊子·逍遙遊》:“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成玄英疏:“旋風曲戾,猶如羊角。”

海東健鶻健如許,鞲上風生看一舉。萬裏追奔未可知,劃見紛紛落毛羽——猛雕獵鷹如此矯健,站在臂鞲之上突然像風一樣飛上空中。契丹人為了追捕天鵝不知跑了多遠,忽然看見天鵝的羽毛紛紛飄落,終於射中了!海東:即海東青,一種凶猛而珍貴的雕,產於黑龍江下遊附近。宋人莊季裕的《雞肋編》卷下載:“鷙禽來自海東,唯青鵁最嘉,故號海東青。”鶻(hú):鳥類的一種,也叫隼,鷹中最小的一種,翅膀窄而尖,飛得很快,善於襲擊其它鳥類。杜甫《義鶻行》:“斯須領健鶻,痛憤寄所宣。”如許:像這樣。鞲(ɡōu):革製臂套,出獵時戴在手臂上,鷹站於此。劃見:忽然看見。杜甫《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征士》詩:“劃見公子麵,超然歡笑同。”

平章俊味天下無,年年海上驅群胡。一鵝先得金百兩,天使走送賢王廬——品評天鵝的美味,那可以說是天下無雙了,所以契丹人年年都會被國王驅遣到遼東海濱獵捕天鵝。最先射下天鵝的人會被賞賜黃金百兩,他的獵物也會被使官送到皇宮呈給君王。平章:品評。海上:指遼東海濱。天使:天子的使者。這裏指契丹王派來監督打獵的人。賢王廬:在此指契丹國王的宮廷。賢王,有德行的君主。

天鵝之飛鐵為翼,射生小兒空看得。腹中驚怪有新薑,元是江南經宿食——天鵝非常矯健,仿佛是鐵做的翅膀,那些無能的獵手隻能眼巴巴地望著而射不下來。打開天鵝的肚子會驚奇地發現裏麵有新鮮的薑,原來那是天鵝前一夜在江南吞下的食物。射生:射殺禽獸。驚怪:驚訝奇怪。元:同“原”。經宿食:隔夜的食物。

這首詩在薑夔作品中別開生麵,獨具特色,它通篇采用白描的手法,順暢流利地表現了契丹民族的風土人情,歌頌了契丹人的能歌善舞、勇敢勤勞、矯健尚武。薑夔《白石道人詩說》中有言:“作大篇尤當布置,首尾勻停,腰腹肥滿。多見人前麵有餘,後麵不足,前麵極工,後麵草草。不可不知也。”如用此語評價這首《契丹歌》當為中肯之言了。詩的開篇先在我們眼前展現了一幅風情萬種的大漠春光,白雲、黃沙、綠草、紅花……繽紛絢麗,車水馬龍;接著描繪了一幅契丹男女老少到處遊牧、載歌載舞的歡樂熱鬧的場麵;然後詩人把重點放在了對契丹人打獵場麵的細致的描寫上,用獵人、獵鷹與天鵝的激烈衝突和鷹、雕的凶猛來表現契丹人的矯健和尚武;最後四句用天鵝腹中的生薑來表現天鵝的善於飛翔,又用天鵝的善於飛翔來表現捕獵的不易,用捕獵的不易來表現契丹人的驍勇,真是精彩新奇、獨具匠心。全詩開篇景象繁忙而歡快,色彩紛呈;中間部分節奏緊張,壯懷激烈;結尾處又自出新裁,不同凡響,是薑夔詩作中的優秀之作。其中在歌頌契丹人的同時又流露了對民生疾苦的關懷,這在他的作品中也是不多見的。對此詩,撇開文學藝術的一麵不談,其中薑夔對獵殺天鵝場麵的描寫就極富有史料價值,同時它作為一篇記錄、描繪、歌頌少數民族辛勤勞動的詩歌,其曆史地位也是不可忽視的。

次韻誠齋送仆往見石湖長句

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經蕭德藻介紹,薑夔袖詩拜謁楊萬裏,萬裏許其文工,便以詩《送薑堯章謁石湖先生》送往見範成大,原詩曰:“釣璜英氣橫白蜺,咳唾珠玉皆新詩。江山愁訴鶯為泣,鬼神露索天泄機。彭蠡波心弄明月,詩星入腸肺肝裂。吐作春風百種花,吹散瀕湖數峰雪。青鞋布襪軟紅塵,千詩隻博一字貧。吾友彝陵蕭太守,逢人說項不離口。袖詩東來謁老夫,慚無高價索璠。翻然欲買鬆江艇,徑去蘇州參石湖。”薑夔的這首詩便是按照楊萬裏原詩原韻原字及次序而和的詩,題目中的次韻便是此意,其中“誠齋”是楊萬裏的號,“石湖”是範成大的號,“長句”指七言古體詩。

客來讀賦作雌,平生未聞衡說詩。

省中詩人官事了,狎鷗入夢心無機。

韻高落落懸清月,鏗鏘妙語春冰裂。

一自長安識子雲,三歎郢中無白雪。

範公蕭爽思出塵,有客如此渠不貧。

堂堂五字作城守,平章勁敵君在口。

二公句法妙萬夫,西來囊中藏魯。

隻今擊節烏棲曲,不愧當年賀鑒湖。

客來讀賦作雌蜺,平生未聞衡說詩。省中詩人官事了,狎鷗入夢心無機——見到誠齋之後,我們便成為了知己,他淵博的學識對我來說是聞所未聞的。他雖然在朝為官,卻毫無心機,向往閑適的隱逸生活。客:薑夔自稱。雌蜺(ní):當彩虹有兩個環時,內環色彩鮮豔的為雄,稱之為虹;外環色彩暗淡的為雌,稱之為蜺,即霓。南朝梁沈約《郊居賦》有:“駕雌蜺之連卷,泛天江之悠永。”六朝時一般把“蜺”讀為平聲,而“雌蜺”中的“蜺”應讀為入聲,王筠讀沈約《郊居賦》時把這一字讀得準確無誤,沈約很高興,認為遇見了知音。衡說詩:西漢的匡衡很善於講說《詩經》,當時諸儒有“無說《詩》,匡鼎來;匡說《詩》,解人頤”之語,這裏把楊萬裏比作匡衡,謂其學問淵博。省(shěnɡ)中詩人:指楊萬裏在朝為官。省中,宮禁之中。李善注引《魏武集》:“荀欣等曰:‘漢製,王所居曰禁中,諸公所居曰省中。’”這一年楊萬裏遷秘書少監,在秘書省做官。狎(xiá)鷗:意指隱逸。據《列子·黃帝》載:“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漚,同“鷗”。心無機:沒有心計。

韻高落落懸清月,鏗鏘妙語春冰裂。一自長安識子雲,三歎郢中無白雪——誠齋詩作氣韻高雅,如明月高懸,音節亦是美妙絕倫,如春冰開裂般清脆悅耳。自從在臨安認識了他,我便深深感歎國中再也沒有更精彩的詩歌了。韻高:指楊萬裏詩作氣韻高雅。落落:卓越;優秀;高超。北周庾信《謝趙王示新詩啟》:“落落詞高,飄飄意遠。”鏗(kēnɡ)鏘(qiānɡ):形容作品讀起來流暢有力。長安:指南宋京城臨安(今杭州)。子雲:西漢文學家楊雄字子雲。這裏借楊雄來指楊萬裏。郢:古地名。春秋戰國時期是楚國的都城。今為湖北省江陵縣紀南城。白雪:原為古琴曲名,相傳是春秋時期晉人師曠所作,後來借此喻指高雅的詩詞。

範公蕭爽思出塵,有客如此渠不貧。堂堂五字作城守,平章勁敵君在口——範成大瀟灑自然、思想超拔,他有誠齋這樣的朋友就不會感到貧乏無味了,他對誠齋的詩作是大加稱讚的。範公:指範成大。蕭爽:瀟灑自然。思出塵:思想不凡。客:朋友。指楊萬裏。渠:他。堂堂:形容宏大、盛大。五字作城守:指範成大的詩寫得好。唐代詩人劉長卿擅長五言詩,號“五言長城”,意思是他人難以勝過。後常用“五言長城”稱讚五言詩或善作五言詩的人。平章:品評。勁敵:強大有力的對手或敵人。這裏指對手。君:指楊萬裏。

二公句法妙萬夫,西來囊中藏魯。隻今擊節烏棲曲,不愧當年賀鑒湖——範成大、楊萬裏二人的詩作高妙非凡,超越眾人,胸中都有瑾瑜之才。楊萬裏的詩篇受到像李白《烏棲曲》式的高度讚揚,範成大不愧是當年的賀知章呀。萬夫:萬人、眾人。魯(yú):魯國的美玉。這裏指詩作。擊節:打拍子,表示讚揚。烏棲曲:樂府曲調名。唐代詩人賀知章讀了李白的《烏棲曲》後說:“此詩可以哭鬼神矣。”賀鑒湖:指唐代詩人賀知章。

此詩是為和楊萬裏的《送薑堯章謁石湖先生》而作,表現了薑夔對範成大、楊萬裏兩位詩人的敬重之情和得以相識的興奮心理。詩的前八句稱讚了楊萬裏的博學、詩才和純潔的隱逸之心;“範公蕭爽思出塵,有客如此渠不貧”既寫出了範成大的思想超拔、楊萬裏的多才強識,也暗示了兩人令人羨慕的文字友誼;“堂堂五字作城守,平章勁敵君在口”則是重點表現了範、楊二人在文學上的共同點,和惺惺相惜之情;“二公句法妙萬夫,西來囊中藏魯”極力讚揚二人詩法超群,流露了無限的敬仰和推崇之情;最後借用李白和賀知章的典故結束全篇,含蓄深刻,照應了全篇。全詩共十六句,一百一十二字,有七處用典。在詩詞中運用典故,雖自古有之,但以宋人為最盛,其中原因很複雜,眾說紛紜,而有兩點卻是得到共識的:一是宋代文人都比較有學問,都是多才多藝的大學問家;二是宋代詩壇受江西詩派的影響最甚,而江西詩派提倡“奪胎換骨,點鐵成金”。薑夔是南宋精通書、樂、詩、詞等藝術的一大家,他是從江西詩派走出來而步入晚唐的,“善於用典”這一特征,對於薑夔來說也不例外,他在《白石道人詩說》中寫道:“難說處一語而盡,易說處莫便放過。僻事實用,熟事虛用。說理要簡切,說事要圓活,說景要微妙。”這可以說是薑夔對於用典藝術的經驗總結。在實踐過程中,他所應用的典故雖不能完全做到這幾點,但也算得上是“技法精妙”了。此詩中“一自長安識子雲,三歎郢中無白雪”兩句,一句用一典,兩句形成對偶,語意貫通,自然流暢,即使不能稱為薑夔用典藝術的代表之例,也足可以讓後人學習效仿的了。

同樸翁登臥龍山

樸翁即薑夔的好友葛天民,宋周密《癸辛雜識別集上》:“葛天民字無懷,後為僧,名義銛,字樸翁。其後返服居西湖上,一時所交皆勝士。”宋光宗紹熙四年(1193)薑夔客居浙江紹興時曾與他同遊臥龍山,此詩就作於這個時候。臥龍山在浙江紹興一帶,《寶慶會稽續誌》:“按元微之《州宅》詩序:州之子城,因種山之勢,盤繞回抱,若臥龍形,故取以為名。”春秋時越大夫文種助越王滅吳後被越王所殺,葬於臥龍山,故臥龍山又名種山。

龍尾回平野,簷牙出翠微。

望山憐綠遠,坐樹覺春歸。

草合平吳路,鷗忘霸越機。

午涼鬆影亂,白羽對禪衣。

龍尾回平野,簷牙出翠微——臥龍山曲折地盤繞在廣闊的平原之上,青翠的山腰上矗立著簷際飛揚的樓閣。龍尾:指臥龍山。簷牙:房簷邊際向外翹出,形狀如牙的部分。翠微:指青蔥的的山色。李白有詩《贈秋浦柳少府》:“搖筆望白雲,開簾當翠微。”

望山憐綠遠,坐樹覺春歸——遠望臥龍山峰,那一片青蔥深深地吸引著我;休憩在陰涼的樹蔭下,便感覺到春天已經遠去。憐:愛惜。坐樹:坐在樹下休息。

草合平吳路,鷗忘霸越機——春秋時越王勾踐滅吳時所經過的那條路已經被荒草所覆蓋,自由翱翔的鷗鳥也忘卻了越國逐鹿中原的機心,一點兒也不怕生人。

午涼鬆影亂,白羽對禪衣——中午吹來的陣陣涼風讓鬆樹也跟著搖擺,潔白的飛鳥、毫無機心的僧人,到處呈現出一片祥和的氣氛。白羽:指鷗鳥的羽毛。禪衣:因樸翁曾出家為僧,所以這樣說。

這是一首觸景感懷之作。全詩都描寫臥龍山的美景。首聯描寫臥龍山的整體風貌:曲折的山脈盤旋於平原之上,碧綠的半山腰有亭台樓閣矗立於此。頷聯描寫的是登山過程中的所見所感,重點放在了一個“綠”字上,突出了夏季蔥綠之景。頸聯借景抒懷:前塵往事在無盡的宇宙時空麵前顯得渺小而蒼白,流露了對曆史和時事的感喟。尾聯以動寫靜,突出了山中的幽靜、祥和,並用白羽的純潔對應禪衣的無機之心,使此中詩情畫意更富有空空之感,整個臥龍山在詩人筆下如出水芙蓉般潔淨無華,似世外桃園般美妙寧靜。

答沈器之二首

陳思《白石道人年譜》謂此詩的創作時間是宋寧宗開禧三年(1207)薑夔寓居杭州之時:“沈器之仕履無考,據‘江漢’、‘大堤’、‘銅鞮’等句,沈蓋楚人。據‘風高北馬’句知在金兵九道南下後;據‘露下秋蟲’句知答詩為本年秋。”其中“風高北馬”大概不是指金兵南下,聯係通篇可知此詩主要表達懷鄉之思和漂流之感,所以此句應該是化用“胡馬依北風”之意。

其一

江漢乘流客,乾坤不係舟。

玉琴虛素月,金劍落清秋。

野鹿知隨草,饑鷹故上鞲。

風流大堤曲,一唱使人愁。

江漢乘流客,乾坤不係舟——我多年來在長江漢水流域飄泊,天地之大,沒有我駐足停留的地方。江漢:指長江和漢水。宋代朱熹集傳:“江漢,二水名。”《詩經·小雅·四月》:“滔滔江漢,南國之紀。”乘流客:乘船順水到處飄泊的人。這裏是詩人自稱。乾坤:指天地。《周易·說卦》:“乾為天……坤為地。”不係舟:拴不住船。這裏指飄泊不定。

玉琴虛素月,金劍落清秋——皓月下玉琴空閑,無人彈奏,金光閃閃的寶劍無人揮舞,如今滿是秋霜。玉琴:琴的美稱。南朝齊王融《詠幔》:“每聚金爐氣,時駐玉琴聲。”虛:空出;空閑著。素月:明月。東晉陶潛《雜詩》之二:“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金劍:金光閃閃的寶劍。清秋:指清涼的秋天。這裏代指秋霜。

野鹿知隨草,饑鷹故上鞲——野鹿會跟隨青草而遷移,饑餓的雄鷹也容易受人驅使。野鹿知隨草:化用《詩經·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此言隨遇而安之意。鞲(ɡōu):革製臂套,出獵時戴在手臂上,用食物吸引鷹站於此,見到獵物便放飛。

風流大堤曲,一唱使人愁——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唱一首具有襄陽遺風的《大堤曲》,使人愁緒滿懷。風流:遺風;餘韻。大堤曲:出自《襄陽樂》的樂府西曲。由此可知沈器之可能是湖北襄陽一帶人。

這首詩描寫的是詩人的身世之感。首聯描寫的是天地飄泊、居無定所的江湖生活;頷聯借玉琴、金劍來表現自己滿腹經綸而懷才不遇;頸聯自嘲自己為了生計而各地遊走受人驅使的命運;尾聯借用友人故鄉遺風《大堤曲》來表達對沈器之的惜別之情,悠悠不盡。

其二

涉遠身良苦,登高望欲迷。

試吟青玉案,不是白銅亞。

露下秋蟲怨,風高北馬嘶。

槎頭有新味,人在太湖西。

涉遠身良苦,登高望欲迷——遠離家鄉,飄泊在外,身心深感疲憊辛苦,登臨高處,遠望家鄉,卻又迷惑難辨。涉遠:走遠路。良苦: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