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漸行漸遠(節選)(2)(1 / 3)

又回到了似乎已經闊別很久了的省城。省城依然是半年前的那個省城,但走在省城大街上的卻不再是當年那個心雄天下的天子驕子,而是一個漸漸已經接受了命運安排的青年鄉村教師。他的臉經塞外風沙的吹打已經變得粗糙,他的目光因為缺乏足夠的自信已經變得躲閃,他的衣著因為沒有及時更換已經跟這個城市格格不入。

坐在1路電車上,我默默地注視著從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五一廣場、建行大樓、湖濱會堂等熟悉的場景,理性的思維開始運轉,出發前的興奮漸漸冷卻。我默默地想:對於這座浩大的城市,對於這個城市裏見多識廣的人們,對於這個商業橫行、文化沒落的時代,一個鄉村教師寫得小小的文章又算得了什麼呢?

下了車,我沒有直接去省作協《大河》文學雙月刊編輯部,也沒有回自己幾度夢遊的母校校園,而是轉乘8路公共汽車直接去了我親愛的前女友所在的中專學校。我不是去與她重續舊夢,也不是去向她炫耀自己所取得的那一點點成績,我隻是想見一見她,哪怕隻聽一聽她悅耳的普通話,隻望一望她文文靜靜瘦瘦弱弱的背影,隻看一看她每天講課的教室和每天睡覺的宿舍。這樣,當我回憶她的時候,夢也有一個落腳的地方。

正是下午學校自由活動時間,許多男女學生親昵地挽著手從校門口進進出出,就像當年我和我親愛的前女友們那樣。繞過校門正對的假山,走過很氣派的教學樓,來到學生公寓和單身教職工宿舍區。我問了幾個學生,正好我的前女友是其中兩個學生的代課老師,於是我比較順利地打聽到了我前女友宿舍的詳細位置。我矛盾重重地往前走,越是快接近那座淡藍色的8號單身樓的時候,自己的心裏反而越是猶豫不決。

“我該去再打擾她平靜的生活嗎?失去了生活工作的共同背景,我們該談些什麼呢?我們再去回憶過去那些美好的往事嗎?可過去就像是一條不歸的路,回憶除了白白地引起一番傷感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我已經下定決心準備返出來了,可忽然聽到一個久違了的熟悉的聲音,我的心猛然一陣緊縮。努力地抬起頭,我看到我親愛的前女友正從單身宿舍樓的樓門走出來。她的唇上塗著很亮的口紅,使她的臉顯得那麼蒼白、那麼高貴又那麼楚楚動人。她雖然沒有穿著深紫色的羊毛衫,但她依然穿著洗得有點發白的牛仔褲,她身上少了一些浪漫少女的清純,但似乎多了一份成熟女性的風情。“她心裏還有失戀的憂傷和痛苦嗎?她心裏還掛念著她親愛的阿煜嗎?”我悲喜交加地準備往過衝了,可忽然看到我親愛的前女友身旁那個西裝革履英俊瀟灑的白麵書生,他們正熱烈地交談著什麼。“他是她的同事嗎?他是她的戀人嗎?”我隻覺得自己的頭腦裏一片空白,心髒也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趁自己沒有被認出來,我趕緊低下頭往回走。

已經走出校門了,已經走到人群熙攘的大街上了,但我依然感覺自己的胸口那麼疼痛。“她怎麼可以這樣呢?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是多麼薄情、多麼現實又是多麼善變。”我在心裏悲哀地想。盡管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盡管我覺得我親愛的前女友做的並沒有什麼錯,但真正麵對這樣的事實,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夜裏,我一個人在一家小飯店喝了瓶啤酒,又在一家通宵電影院的長椅上睡了一覺。第二天上午,去省作協《大河》文學雙月刊編輯部的路上,我依然固執地想:時間僅僅過了半年,她怎麼就可以那樣呢?“可是她怎麼就不可以那樣呢?”過了一會兒,我又反問自己。“或許,看到曾經愛過自己的一個人忽然又去愛別人,畢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自嘲地安慰自己。

左問右問,好容易找到那條擠滿水果攤和雜貨攤的擁擠肮髒的小巷。神聖而高貴的文學的殿堂就在這兒麼?我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一次悲哀地問自己。我覺得這趟省城之行真是一趟悲哀而殘酷的旅行,理想和愛情,這兩樁我人生中最寶貴、最珍惜的東西,幾乎在同一天被同時剝下了聖潔的外衣。

“相信真理,真理欺騙我們,相信愛情,愛情毀滅我們,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我們苦苦活下去呢?”我想起這是哪一年一次全國作文大賽中一位中學生在作文中寫到的話。我不知道這位中學生曾有過怎樣不平凡的經曆,才能寫出這樣振聾發聵的話語。

從編輯部拿上《桃河漂紅》的大樣,我漫無目的地走到了省城最大的公園迎東公園。這也是我和我親愛的前女友曾經嬉戲過的地方。那些靜靜地停泊在公園湖泊邊的小遊船和坐落在公園草坪中的長椅可以作證。那些名字叫“激流勇進”或者名字叫“翻山倒海”的遊樂設施也可以作證。時序已進秋末冬初,舉目四望,公園裏除了三三兩兩縮著脖子匆匆而過的遊人,便是滿眼的殘花敗柳,秋風秋景。我從公園小賣部買了兩個麵包,找了一個清靜的涼亭坐下來,寂寞地開始修改那部我唯恐怕引起洛陽紙貴的傳世大作。

“走了,我過去的戀人,我們的故事本應該這樣結束,感謝你還沒有完全把我忘記。認認真真地開始,認認真真地結束,沒有虛偽,沒有掩飾,沒有做作,這就足夠了。好在我們又找到了彼此的軌跡,免得像涓生和子君那般傷逝。走了,我愛的城市,祝福的人們,不要記我,我走了,再不會來了。”

涼涼的風吹過來,幾片枯黃的樹葉旋轉著落到《桃河漂紅》的大樣上。我用手拂去枯葉,繼續讀著自己似乎充滿偉大預言的小說。遠處傳來轟隆隆的不知是大噸位車輛的車輪還是悶雷的聲音,風似乎更急了一些。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忽然想起前幾天給學生們講的高爾基的《海燕》中這句著名的話,我覺得自己仿佛正是那隻孤獨地搏擊在海浪之間的海燕,勇敢地,痛苦而快樂地預言著、迎接著暴風雨的到來。

快過新年的時候,我那篇《桃河漂紅》發表了。既沒有引起擔心中的洛陽紙貴物價上漲,也沒有人慕名請我簽名留言,倒是學校老師們看到我憑空得到七百九十元稿費,鼓動我請了一次客。請客共花了一百六十元錢,我把剩下的六百三十元錢交給父親,也算是自己以實際行動為父親正籌建中的社會主義幸福大廈添磚加瓦。

放假前,學校又進行了期終考試,我所帶班級的語文課成績比上次還要好,但這已經不能引起我的絲毫興奮了,隻是讓我覺得自己沒有愧對我的學生和國家發給我的那份工資。

“職責是我們語言中最高貴的詞,你要盡責,不能多一分,更不能少一分。”我記起哪一本書上講,這是鐫刻在美國阿靈頓國家公墓廊柱上的一段名言。

可是我的職責是什麼呢?難道我的職責就是像我父親那樣,幾十年如一日永不厭倦地講好這些千篇一律的課本嗎?

第十章

20.年

“我不願想得太多/我知道想象與現實的距離/其實,盲目也是一種最高的哲學/當太陽不厭其煩地燃燒了這麼多年/仍然固執地走向黃昏的時候/讓我感到合乎情理的/隻有鳥飛回樹林/隻有我靜靜地睡上一會/在離村莊不遠的地方……”

這是那年遠行的前夜,大哥給我讀的他新近創作的一首詩歌。大哥那時消瘦而堅定的麵容,還依稀浮現在眼前,但此時此刻,大哥卻早已變成了一縷青煙和一捧灰燼。要是今天大哥還活著,他會依然那麼執著嗎?他會像童年時那樣鼓勵和引領我嗎?

站在又一個年關的盡頭,我默默地想。

那些死去的人們,注定再也不能夠回到我們的飯桌旁,同我們一起吃包著硬幣的除夕餃子了,隻留下一絲零散的記憶和淡淡的落寞。終有一天,我們也將走向村外那片寂寂的墳地。

深深的夜,獨自麵對那冷冷的星辰,聽遠處傳來的除夕的炮聲,默默地問自己:這一夜究竟比平時多了些什麼,歲月到底從哪裏來,又流向哪裏,是誰給歲月標上了年的刻度,又是誰在這一夜讓一千個希望破滅,同時又讓一千個希望誕生,這一夜究竟有多少歡樂是真實的,又有多少美好的願望是能夠兌現的。年,除了讓商人發財、讓孩子做夢、讓有錢人滿足虛榮外,究竟能給我們帶來什麼?

然而,我們曾經是多麼心急火燎的盼望過年,又是怎樣夢想著擁有一整座瀏陽鞭炮廠。那時,我們不知道每個鞭炮炸碎的其實都是一個無望的希望、一截無知的幸福和一段無限美好的時光。

那條碎石鋪的深深的小巷,多少年前,我和大哥穿著母親做的新布鞋,歡快地走過,那件大哥穿了好幾年的小布褂,母親為我補了又補,漿了又漿,兜裏裝著我們數過一萬遍的那兩板小鞭炮。那是我們從下第一場雪時就盼望著的父親的獎賞啊。一整個冬天我們都好好的念書,隻為了期終考試後父親能高興,能痛痛快快地從櫃底的錢袋裏摸出一張有姑娘開拖拉機圖案的一圓的整錢,然後交給我們,紅光滿麵地說,買兩板小炮,五個麻炮,剩下買了本本。對於我們,這該是多大的獎賞啊!我們情願不要本本,情願用姐姐用過的本本背麵寫作業,甚至情願用那些總是被母親沒收的不多的幾個壓歲錢做代價啊!

北街毛娃的二姐真好啊,總是天不黑就叫我們去她家看點花炮,可是毛娃把著門不讓進,他讓我們用兩個小炮做路條或者學一聲驢叫,我們不。我們情願站在離他家不遠的糞堆上。那些紅的、綠的、黃的魔術彈,那些金光燦燦的滿樹李,總會越過高高的院牆,神奇地騰空而起,把我們的想象帶入美麗的天國。

然而我們長大了,那些快樂的好日子也一去不複返了。

可是,年還是要過的,對子依然還是要貼的。麵對那些散著墨香的大字,父親依然躊躇滿誌,小弟跑來跑去,咿咿呀呀地念一通。新對子畢竟壓在了舊對子上麵,喜氣洋洋的火紅到底給院子添了一些節日的氣氛。父親癡癡地麵對那片火紅,眼睛裏流動著少有的光彩,那是許多年前的希望,那是風調雨順,莊稼爭氣,學生爭光,那是二兒子能娶一門媳婦,小兒子能考一個學校,日子能過的有些長進。好強的母親把做姑娘時就學會剪的花樣百出的窗花貼在白生生的窗紙上,把大紅的福祿壽禧的年畫貼在牆上,把土地爺供在街門口,把天地爺供在家門旁,把灶君爺供在鍋台上,還有文昌爺、財神爺、大仙爺,母親一夜夜地上香、點蠟,母親一遍遍虔誠地禱告,母親的願望淳樸而美麗:“土地門前坐,保佑一家人”、“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寶馬馱來千重利,錢龍引來萬倍財”。半夜,雞還沒有叫,母親就把小弟推起來放炮接神,母親要接全村最早的神,母親要在這個早晨把自己全部的不幸和希望對神訴說,母親相信神會理解她,幫助她。一整個早晨,母親都告訴著大家要說吉利話,母親甚至大聲宣布,來年大家一定會有好運氣,可是母親的臉上為什麼隱隱約約地藏著愁雲。

年,每一個總是這樣歡樂地讓人感覺到一點點虛假。一個又一個的年,何其漫長又何其匆忙,何其陌生又何其相似,何其熱鬧又何其寂寞。一切的歡樂和痛苦,希望和失望,生和死,總是結伴而來。年的背後隱藏著衰老、失落和死亡,終有一天,我們會在過年的爆竹聲中被送到我們來時的那個地方,帶著無數的遺憾和不甘。這個世界和年畢竟是我們所不能夠帶走的。然而,虛無的年的背後,到底還有那些能夠融掉積雪的明媚的陽光和春天,還有剛剛泛綠的青草,還有詩一樣的柳絲和那河誰也鎖不住的明麗的春水,讓我們從年和嚴冬的陰影裏掙出來,盲目樂觀地走向下一個充滿希望的年的驛站。

好好活著吧,不要怕過年。

21.三春過後

又是一年春回大地,萬木欣榮。盡管雁門關背影裏的積雪依然皚皚如昨,草垛山半腰的山桃花卻如約開放。白草口村外那眼泉水又歡快地流淌起來了,說說笑笑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又天天去那兒洗菜洗衣服,但當我推著自行車路過那兒的時候,她們卻不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經了去年一個秋天看我打籃球打羽毛球,她們似乎已經覺得我早就成了她們生活中的一員,盡管我和她們是那樣的遙遠和不同。

看見我遠遠走過來了,她們中的誰大聲喊:“張先生,過來喝口水吧。”我衝她們笑一笑,像我父親那樣露出那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她們中誰又喊:“張先生,要是不嫌棄,給你介紹一門媳婦吧!”接著便是一陣更加猛烈的笑聲。心情好的時候,我會停下來大膽地向她們開玩笑說:“那就介紹你吧。”要是心情一般,我便會微微地衝她們笑一笑,然後去幹自己的事情。

“張先生,說正經話,給你介紹一門媳婦吧。”那個星期天去山裏漫步歸來,又遇上了那群嘻嘻哈哈洗菜洗衣服的婦女,那天正趕上了我心情好,便站下來同她們說了幾句話。臨走時,一位又開玩笑對我說。

“好呀。”我笑著應道。

“你看春桃怎麼樣?”那媳婦便煞有介事地說。

“春桃是誰呀?”我問。

那群婦女們聽了我的話便大聲地哄笑起來,緊接著便有一個看不出是大姑娘還是小媳婦的女子漲紅了臉,用手中的菜葉往大家身上濺水。我看見那個女子個頭高高挑挑,麵皮白裏透紅,真的像春天山裏的山桃花一樣,便愉快地朝她笑了笑。

“你們忙吧,我走啦。”我對她們說。

“張先生,春桃在我們鄉可算是百裏挑一的襲人姑娘,配你也算是郎才女貌,你不要瞎應承,走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啦。”剛才那婦女反而不依不饒,窮追不舍地說。

“謝謝你費心了,我這就回去準備聘禮去。”我開玩笑回答。

微笑著返身往學校走,我聽見身後傳來更加嘹亮的歡笑,中間還夾雜著哪個婦女歡快的尖叫。走出很遠了,想起那個因為窘迫而滿臉通紅的叫春桃的女子與大家打鬥時的情景,我再次禁不住愉快地笑了。

那個春天就這樣過得和和煦煦、平平靜靜,那個春天似乎已經跳出了多年來的那個怪圈,不會再有什麼美好的事情殘忍而無情地死去。但當那個春天快要過完的最後幾天,我卻再次意外地收到一個早在意料之中的死訊。準確地說,那不是一個人的死訊,那也不是一件事物的死訊,那隻是一段感情的徹底了結。

“親愛的阿煜,讓我最後一次這樣稱呼你。當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還是我自己的,但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人生就是這樣,其中充滿了無數的痛苦和缺憾,也充滿了無數的偶然和必然。你我有緣相識相知相戀,卻無緣終身相守。冥冥中上天大約早有定數。好在我們都是那種隻看重過程而不看重結果,隻看重內容而不看重形式的人。我們彼此已經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和最美好的感情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對方,我們彼此已經見證了那朵絢麗的愛情之花在最純粹最原始的處女地上純潔無瑕地開放的姿勢,難道我們還一定要看到它一片一片地凋落後結出的平庸而實用的果實?親愛的阿煜,本來我是不準備給你寫這封信的,因為我想此刻如果你還愛著我的話,對你來說,這畢竟不是一個很好的消息,但今天從早晨到晚上,一整天我的眼前似乎一直都晃動著你親切的麵容,怎麼揮也揮之不去,我想這大約是上天一定要讓我在成為人妻之前最後向你告個別。於是,我很自私很殘酷地拿起筆,給你寫這封信。親愛的阿煜,在我的心目中,你一直是一個心地善良而又意誌堅定的人,身處逆境而又誌向遠大的人,我相信上天把你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一定賦予了你什麼特殊的使命。你一定不要輕視自己,也不要作踐自己,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用你自己的力量拯救你自己。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力量拯救他自己啊!

“親愛的阿煜,最後說再見的時候到了,代我向你善良可親的父母和文靜可愛的弟弟問好,就說在心的深處,我真摯地為他們祝福,他們曾經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曾經深深地喜歡過他們,現在我依然深深地喜歡他們,但我卻再不能去看他們了,大約今生也再不能了,請他們一定原諒我……”

收到親愛的前女友這封告別信的時候,正是剛下了下午作文課準備去操場上打羽毛球的時候。那時,風和日麗,草長鶯飛,一對對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正越過雁門關陡峭的隘口翩然歸來。操場邊上的水泥台上,又開始出現那些做針線活織毛衣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但她們已經不再是來看去年那個長發披肩、野氣未褪的新分來的大學生,而隻是養成了一種習慣。我拿著那封字跡飄逸而清秀的信,甚至當時沒有看,隻是隨意地把它塞進口袋裏,若無其事地去操場上打羽毛球。邊打羽毛球還邊繼續想,我怎麼會這樣心如止水呢?或許那段感情真的在我心中已經徹底地死去了。

晚上吃過晚飯,我甚至還去教室裏巡視了一圈,批評了兩個在教室裏亂打亂鬧的學生,但當一個人回到宿舍裏的時候,我卻終於忍不住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那封信。我想不管自己怎樣不肯承認,在內心深處,自己大約始終還沒有把那個此刻或許正偎在別人懷裏的女孩徹底埋葬。

心情憂傷地讀完那份信,點了一支煙,靜靜地望著煙霧像往事一樣冉冉地升騰又散去,煙灰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灑滿一地。我想:不管怎樣,我們並沒有因為彼此疏遠而欺騙對方,也沒有因為彼此無果而忽略對方,徐誌摩曾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們命中注定無緣,分手也許是最好的解脫。我心情憂傷地把那封信又讀了一遍,又點了一支煙。我覺得心情似乎豁然開朗了許多,就像陰鬱的天空中忽然雲開霧散,露出一絲陽光來。我索性把以往我親愛的前女友給我的所有信件都拿出來,默默地瀏覽了一遍,然後把它們和這封告別的信一起收拾好,用一條紅綢帶紮好,把它們放到一個抽屜的最深處,鎖好。做完這一切,我覺得這一次似乎真的埋葬了什麼。閉上眼睛,我似乎真的望見靈魂深處那個新起的墳墓在芳草離離的春天的原野上靜靜地兀然獨立。

“別了,我青春歲月的最後一枝花朵。別了,我生命中最後一段溫馨、浪漫、純潔的歲月。”我一步三回頭地向那座新起的墳墓告別,也向自己人生中最後一個春季告別。

北方的季節似乎永遠也不像南方的季節那樣界限分明。當昨天還春風和煦氣候宜人,明天卻會突然驕陽似火,大雨傾盆。

伴隨著炎熱而幹燥的夏季的到來,我所帶的初三年級也進入了緊張的中考衝刺階段。好在我並不像其他老師那樣如臨大敵,手忙腳亂。我似乎比平日還要輕鬆自在、悠閑自得。當其他代課老師問我晚自習或者星期天是否補語文課時,我一概告訴他們不補,並且慷慨地把分給自己的自習課送給他們。

下午活動時間,我也不再去操場上打籃球或者打羽毛球,而是常常一個人爬到村外草垛山的山頂上,坐在內長城荒蕪的烽火台上,極目遠眺,我覺得自己的心似乎早已順著內長城蜿蜒起伏的殘牆斷壁飛到了遙遠未知的地方,我覺得這個小小的山村和小小的山村中學似乎再也容不下我渴望飛翔、渴望自由的心了。

好不容易對調了個星期天,又回了一趟家鄉。父親的六間大瓦房已經立木完畢,準備砌牆。父親比以前黑瘦了許多,滿頭白發和微笑時露出的牙齒也似乎比以前更加醒目耀眼,但父親的精神頭卻似乎比以前更加充足了。父親微笑著領我把新房的雛形參觀了一遍,自豪地對我說:“今年過大年的時候,咱們就可以在新房裏過了。”

母親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她似乎早已拋掉了過去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她大約覺得隻要兒子心情暢快並且能時常回來看看他們,生活就是美好的、幸福的。父母的夢想是多麼容易滿足,像父母一樣普通老百姓們的夢想是多麼容易滿足啊!而夢想容易滿足的人們是多麼幸福啊!跟在父母身後望著村外高大蔥蘢的白楊樹下自家拔地而起的六間新瓦房的雛形,我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