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陪父母去地裏勞動,在久違了的田間地頭,遇見那些曾經用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視過我的父老鄉親們,父母已經能夠坦然而平靜地與他們打招呼了,而我卻總有一種慚愧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好像曾經欺騙過他們一樣。不是用語言,而是用行動。而在勞動間隙坐在田間地頭休息的時候,父母的話題似乎總是小心翼翼地圍繞著不易覺察的主題。
“二禮前一段娶媳婦了,喜事辦得紅紅火火,大約明年春天二禮的媽就能抱胖孫子了。”母親說。
“明明的日子也定了,就在下下個禮拜三,到時候你大約回不來了,我們替你把禮搭上。”父親說。
二禮和明明都是我上小學時的好朋友,二禮和明明家境都不太好,人才個子又都長得很不起眼,村裏人都說他們搞不好會打一輩子光棍,沒想到去年臘月的時候鄰村一個老媒婆領來三個貴州的女人,人長得不好看,但是價格便宜,一個媳婦才四千多元,比當地媳婦整整便宜二萬多元錢,於是二禮和明明到處借錢每人娶了一個。正月快開學走前,二禮和明明曾經還找我商量過,我勸他們說:“那一定是人販子販來的,最好不要娶。”他們笑罵我,說:“你飽漢不知餓漢饑,我們長這麼大,連根女人的毛也沒摸過,管他是人販子還是狗販子販來的,隻要是女人,隻要她本人同意就行,要不每天勞動完回了家躺在炕上,一夜像烙餅子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熬光棍實在熬不住了。”當時聽了覺得很難過,今天聽父母忽然再次講起二禮和明明的婚事,我覺得更加難過。這次不僅僅是為了二禮和明明,更為了父母娶媳婦抱孫子這一點點可憐的也是最起碼的願望的無法實現。
“麗珍在咱們鄰村當民辦教師,前一段她還托人打聽你有了對象沒有,那姑娘長得人才又好,性格又好,倒也像是咱們家的一個媳婦哩。”正在悲哀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又聽見母親說。母親的話,讓我又想起了那個穿一件水紅的春衫,喜歡紮一個馬尾辮子的姑娘。那是我鄉裏上初中時的同學,她的外婆在我們蘇鄉村,住外婆時,她總喜歡到我家,幫我的母親摘豆角或往院子裏的鐵絲上曬洗過的衣服。
我喜歡過她嗎?認真想一想,我想起上初中時我和她挨著座位,有時候和她的膝蓋在桌子下無意識地碰住了,我會緊張而激動地一節課不敢動一動自己的腿;有時候和她一塊打掃教室衛生,灑水時我會故意把水灑到她身上,她則尖叫一聲然後用小小的拳頭下雨般擂到我的身上。雖然彼此的村子相距並不遠,雖然她的外婆在我們村,但從初中畢業到現在,已經快整整八年了,我再沒有見到過她。
她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我默默地想。我的心裏忽然湧起一種想見一見她的衝動。但我知道,或許那時我曾經喜歡過她,但現在經了那麼多的時間和變故,我已經永遠再不能從她身上找到過去那種美好而純真的感覺了,我們之間永遠再不可能發生什麼故事了。
本來準備住兩天的,但到第二天的早上,我卻借口學校補課匆匆地逃離了。我實在害怕我可憐的父母一旦感情衝動直截了當地問我要一門媳婦,我一下子到哪裏去找。
離開家的時候已經不再像歸去的時候心情輕鬆了,因為我已經擔負起了為我的父母尋找一門媳婦的重任。
“不孝有三,無後最大。”
“大丈夫功名未立,何以為家!”
“大丈夫名揚天下,何患無妻!”吃力地蹬著自行車走在上坡的山路上,我心煩意亂地問自己。
可是,在這樣一個太平盛世,出身貧微,無依無靠,學業平平的大丈夫的功名出路又在哪裏呢?
第十一章
22.說一說我的曾祖父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我忽然又想起了我的曾祖父,想起了他的最後一次科舉考試。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這是大金太和五年,金元時期大詩人元好問十五歲那年和他的朋友去省城並州赴試時所作的《雁丘詞》。傳說,那天他們走到陽曲縣附近的汾河灘上,遇到一個捕雁的人告訴他們說,他今天捕到一隻大雁,殺死了它,沒想到另一隻漏網的大雁竟悲鳴著不肯離去,最後也自己撞死在了地上。元好問聽了這件事情後很感動,於是就把這兩隻大雁買下來,葬在汾河岸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並且,作了這首詞。
據說,那一年元好問鄉試也沒有高中。
據說,光緒三十一年,我的曾祖父和他的幾個文友,也像七百年前我們這個名人鄉黨元好問一樣,興衝衝地去並州城參加那年的鄉試。當他們趕到秀容城外拜謁了元好問當年修史的野史亭,並且沿著他當年的足跡一路向南的時候,還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但是,當他們走到汾河岸邊的雁丘遺跡附近時,卻聽到一個晴天霹靂——朝廷廢除科舉考試了。他們半信半疑地趕到省城——這個消息早已像風一樣刮遍了省城的大街小巷。久久不甘離去地盤桓在省城,失魂落魄地遊覽了神聖的貢院和張之洞曾經主持過的晉陽書院,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子。當我的曾祖父像許多年後他的漂泊歸來、一無所獲的曾孫一樣,夢遊般一路恍惚地返回我們蘇鄉村後,一推我們家的街門,就人事不省地倒在了院子裏。眾人把他抬進去,灌了三碗綠豆湯,半天吐出一口黑紅色的痰,接著,一聲絕望的歎息似乎要撕裂他身上那件單薄的藍衫。據說那是個秋高氣爽、天高雲淡的半後晌,與我們蘇鄉村一河之隔的中莊村豔陽斜照,而我們蘇鄉村一帶卻是細雨綿綿、落葉紛紛。
曾祖父水米不進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我的曾祖父示意人們把他那件據說是朝廷賜予的藍色絲綢長衫拿到眼前,滿臉悲愴地輕輕撫摸了良久,然後,讓我的曾祖母把它包裹好放到了櫃底。那是他最鍾愛的象征讀書人身份的長衫,那也是我們蘇鄉村老張家最輝煌的一段曆史的見證。從那以後,我的曾祖父再沒有穿過它。直到1959年冬天臨終時,他才又偷偷讓我的曾祖母和祖父、叔祖父找出來幫他穿好,然後,拉著我父親的手,平靜地說:“好孫子,你終於又把咱家讀書人的香火續起啦,我終於能穿著它,安心地去見我的父親去了。”這是後話。
收起那件青青長衫的那一天,我曾祖父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至少他不再絕食。那天中午,他喝了碗蛋湯,到晚上又喝了一碗稠粥,但第二天他卻再次躺倒了。而且,這一躺就是將近一年。在這一年裏,他既不看醫生,也不吃藥,既不再讀書,也不試圖去種地或者營生,隻是那樣沉默寡言地躺在炕上發呆。有時候,他也在村裏人惋惜而依然崇敬的注視中蹣跚地走出村外,到桃花河邊徘徊很久很久。
我曾祖父最喜歡讀的《論語》上有一個小故事講到,有一天,孔子的學生子路跟隨他行進,落在了後麵,遇見一個扛著鋤草農具的老人,問:“您可看到我們的先生嗎?”老頭說:“四肢不勞動,五穀分不清,誰知道哪個是你的先生?”
那一年,經了整整一年心靈掙紮的我的曾祖父,當他終於明白讀書人的好日子真的一去不複返了的時候,當他終於明白作為一個老父在堂的兒子和一個幼子待哺的慈父,他必須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的時候,他恍然發現自己和當年流浪途中的孔老夫子以及當時天下所有的讀書人一樣,除了會讀書寫字之外,幾乎真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一無所長。
該如何營生呢?是真的脫下長衫,從頭做一個種田人,還是繼續堅持聖人的教誨,讀書人謀道不謀食呢?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個婦人為了守節可以情願被餓死,一個讀書人的情操難道還不如一個婦人嗎?
那一年,我的曾祖父輾轉反側,苦想著一個鄉村讀書人的出路。他甚至想過像他的一些同窗們那樣,去城裏謀一個賬房先生或者小報校對的工作,但終於因為無法丟棄家庭和放下架子而沒有成行。那一年,他是靠他種地謀生的嶽丈一家和幾個弟子家的周濟,艱難地挨過去的。
第二年開春,當村裏的農人們又開始下地忙碌的時候,我的曾祖父也和他年近六旬的父親走到了村外,但他們不是去耕種家裏僅留下的那幾畝水地,而是去給租他們田地的本家遠房老光棍張老六去送水。往年,有幾個弟子家交的銀錢學費或者用糧食頂替的學費墊底,再加上這幾畝地的租子,我曾祖父一家老老小小六七口人日子在村裏也算是小康,但今年,光指望這幾擔糧食,即使每天隻喝玉米麵糊糊,恐怕也挨不到年底。當年那個鋤草的農夫就敢嘲笑落魄中的孔聖人,我曾祖父和他父親臉上的愁苦和曾經畢恭畢敬的我家老長工張老六臉上無意間流露出來的不再崇敬的表情,盡管已經過了一個多世紀,但不用閉上眼睛我依然能夠想象出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那一年開春,就在我的曾祖父給他新的衣食父母張老六送水的那段時間,有兩個意國人悄悄來到我們崞縣城開了我們崞縣第一座天主教堂。夏天的時候,我曾祖父的一個同窗推薦他到教堂裏去講授國語兼做文書,報酬是一開始兩個月試用期每個月鷹洋五塊,真正錄用後每個月鷹洋九塊。在當時,那相當於我們蘇鄉村老李家差不多整整兩個月的油坊收入,而在今天,那就更等於高薪被外企錄用做了白領,是無上光榮的事情。但那時,我的曾祖父卻猶豫不決了。他不是害怕被那幾塊鷹洋砸著,而是擔心這樣做是不是有辱聖人、有辱國體、有辱斯文。他的同窗開導他說給洋人教授國文就等於是用聖教教化蠻夷。這個理由在我曾祖父聽來,雖然有些牽強附會,但畢竟也還有一定道理,於是,他咬了咬牙,最終接受了。
禮儀誠信,溫良敦厚。我的曾祖父用一個中國讀書人傳統的美德感動了那兩個碧眼紅毛的異國傳教士,他一口氣在那裏呆了三年。第四年,當那兩個意國人誠心誠意地提出讓他選擇加入洋教繼續保留工作的時候,他卻毫不猶豫地說:“吾不信天主教,吾信儒教;吾不拜耶穌,吾拜孔子。”於是,那兩個洋人無奈地聳了聳肩,攤開雙手,表示悉聽尊便。但後來,據說當我的曾祖父真正打點行李準備離開時,他們還是很真誠地予以挽留,甚至提出可以晚考慮幾年再加入天主教,但我曾祖父毫無回旋餘地地回答:即使再考慮一百年也不會加入的。然後,慷慨辭職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智者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一百年前,曾祖父為了解決生計問題雖然在意大利人開的教堂裏打了三年工,但第四年當意大利神父讓他加入天主教時,他卻沒有片刻猶豫就拒絕了。不過,他辭職時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愁苦地麵對著祖上留下來的三畝水地慘淡度日的窮秀才了,而是一個擁有三百多塊從意大利傳教士那裏賺來的鷹洋的鄉紳或者財主了。從古到今,大部分中國人有了錢之後不外乎辦三件事:現代人是購房、買車、包“二奶”,古代人是起房、置地、娶小妾。曾祖父當然也跳不出這個俗套,不過,他除了用三分之一錢置了幾十畝地,用三分之一錢蓋了三間大瓦房外,卻沒有用剩下的錢娶了小妾,而是用它辦了我們方圓十幾裏唯一的一所私塾。他說:“不管今後再有沒有科舉了,讀書總是有用的。”他又說:“我這錢是用聖人之學賺來的,還是再用於傳播孔孟之道、聖人之學吧,華夏幾千年生生不滅,就是靠了讀書人、靠了聖人之學薪火相傳啊。”
那一年,在蓋了三間大瓦房正屋,安置他的老父住了中間的大屋,他自己和妻兒住了側旁的小屋之後,曾祖父又在老宅蓋了三間東房,別人都以為那是要用來儲存他剛買下的幾十畝水澆地秋天裏的收成,沒想到他卻把它做了學堂。不過,這次在學堂裏他不僅教授當年科舉廢除前他教弟子的《三字經》《四書五經》,也講一些時事政治,間或還有那時流行的所謂“德先生”、“賽先生”。甚至,他還從意大利教堂裏搞回一個地球儀,給他的學生們講述從意大利傳教士那裏聽來的大清帝國以外的世界。
在我們崞縣那一帶,曾祖父大約也算是放眼看洋的第一人了吧。
而且,這一次同科舉廢除前不同,曾祖父收弟子不僅收長期的,也收零時的,哪怕農閑時隻來聽三兩天課認十幾個字的也行。並且,有那幾十畝水澆地墊底,學生家長交不交學費也無所謂。但那時的民風還相當淳樸,即使最窮的人家什麼也交不起,還是要到我家那幾十畝水澆地裏幫忙,用最原始的勞動頂替。後來那個做了民國政府縣長的黃姓弟子,就是臨村最窮的一個佃戶的兒子,每年冬天農閑的時候,他都要住下來,一邊幫著幹些力所能及的活,一邊跟著曾祖父學習。他是曾祖父所有弟子裏最賢良和最得意的一個,就像孔子弟子裏的顏回一樣,可惜他明珠暗投,後來跟著國民黨政府跑到了台灣。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孔子說:“賢良啊,顏回!一個竹籃盛飯,一個瓜瓢喝水,住在小巷裏,別人都忍受不了貧困的憂患,顏回卻不改變他自身的快樂。賢良啊,顏回!”)
子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孔子說:“讀書人有誌於真理,但是恥於穿破衣,吃粗食的人,不值得與他談論真理。”)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孔子說:“人生活在世上應該是正直的,不正直的人也能生活在世上,那是他僥幸的免於災禍。”“正直啊史魚!國家政治清明時,他像箭一樣直;國家政治混亂時,他也像箭一樣直。君子啊伯玉,國家政治清明時,他就出來做官;國家政治混亂時,他就把自己的本事收藏起來。”)
……
那些年,每天從黎明到黃昏,我們家老宅的院子裏就回響著這些“子曰”、“詩雲”的朗朗讀書聲。叔祖父後來回憶說,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不過,那時候對於大清帝國來說,卻是一段風雨飄搖、窮途末路的日子。尤其是沒過了多久,辛亥革命就爆發了。
有時,我常常想,為何許多年前的我曾祖父和後來的我父親,不管條件多麼艱苦甚至連工資都沒有,卻能那麼無怨無悔津津有味地教書,而國家給我提供了那麼多好處,我卻總是朝秦暮楚、見異思遷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我好多年,直到今天我也沒有找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第十二章
23.村戲
“五一”放了三天假。本來打算再回家看一看,但又怕回了家父母問我要媳婦,於是我幹脆到縣城裏找大哥生前的詩友老趙、老孟他們幾個,吸取些營養和信心;沒想到由於生活的困頓,他們對於文學的未來和自己的明天,比我還消極和絕望。在流浪詩人老孟的豆腐作坊裏,聽著他家的驢叫聲,勉強睡了一夜,第二天又在縣城新華書店磨蹭了一天,天擦黑時,我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學校。
學校居然靜悄悄地沒有一個老師。到村子裏轉了一圈,村子裏也靜悄悄地沒有多少人。一打聽,原來附近一個村子裏趕廟會,晚上唱大戲。一個人坐在冷冷清清的單身宿舍裏看了一會兒書,覺得很無聊,又收拾了一會兒辦公桌上的抽屜,我忽然特別想再讀一讀那些年花姐和文竹寫給我的信。我已經打開了辦公桌最邊上那個輕易不打開的抽屜上的鎖子了。忽然,想到那些甜蜜的往事即使再讀一千遍,也不過是飲鴆止渴。於是,咬一咬牙又把抽屜鎖上。煩躁不安地在地下轉了一圈,我想,今夜看來不會再有安穩時候,不如幹脆也去鄰村去看一看戲,散一散心。於是,把宿舍的門鎖好,我一個人走出靜悄悄的學校和靜悄悄的村莊。
白草口村距那個有廟會的名字叫新莊的村莊,也不過四五裏路,但山裏的裏程似乎比平川的裏程總要多一些,看一看眼下燈光通明的地方就是目的地,但隨著彎彎曲曲的山路繞來繞去卻總也走不到。一個人順著以前星期天閑走過的山路往新莊方向走,前麵總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同時偶爾還能看見一閃一閃,大約是有人抽煙時的火星,趕起來卻總是追不上。
一個人借著朦朧的月光悄悄地翻越內長城的垛口,我感覺自己仿佛一個南下偷襲的胡人或者一匹來自塞外的孤獨的蒼狼。已經聽見越來越清晰的鑼鼓聲和似乎是一個青衣悠長的唱腔聲,我加快了步伐。
到了戲場很認真地尋找了一圈,但沒有找到一個我們學校的老師,倒是遇到好幾個我班上的學生。那些學生遠遠望見我,就像老鼠遇到貓一樣,哧溜一下就竄到了人群裏,我覺得有點好笑又好氣。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站在戲場邊看了一會兒,正準備轉身往回返,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低低地叫我張老師。我以為是我的學生,回頭一看,身後卻站著一個高高挑挑、麵含微笑的女子。看上去很麵熟,一時卻記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麵。
“我是白草口村的,我弟弟在你們班,他叫春生,放學回了家他總提起你哩。”那女子見我遲疑不決有點沒有認出來的樣子,便大大方方地介紹道。
“你也是來看戲了?”我想起那個坐在教室最後高高瘦瘦文靜地閃著一雙大眼睛認真聽課的清秀的男孩子。我有些愉快地笑了。
“張老師一個人來看戲?”那女子含笑點點頭,反問我。
“學校老師不知都哪兒去了,一個都找不到。”我說。
“我來時候相跟了一大群女伴,現在,現在也是一個都找不到,不知鑽到哪兒去了。”那女子接口說。
我們兩人一時無語,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於是便一齊把臉朝向舞台看戲。戲又是北方那種大喊大叫的戲,像是《金水橋》,又像是《打金枝》。堅持看了一會兒,那女子終於忍不住了。
“這些死丫頭們,也不知瘋到哪兒去了。”那女子輕輕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
我不知該怎樣接話,正在遲疑,那女子忽然又說:“張老師,你看不了?要不咱們相跟著回吧。”因為沒有心裏準備,我又不知該怎樣接話。
“回吧。”那女子大方地回過頭來,含笑對我低低地說,像是撒嬌地商量,又像是溫柔地求援。我的心中湧起一種很溫暖很潮濕的感覺,不由自主地點一點頭。於是,我們一前一後保持著相當遠的距離退了出去。
月亮似乎已經落下去了,點綴在靜謐夜空上的星星那麼大又那麼明亮,仿佛安徒生童話世界裏的景色一樣。身後的燈光和鑼鼓正在越來越遙遠,最後也像夢境裏的景象一樣若有若無、或隱或現。
靜靜的山路上隻剩下了我和她兩個人。我們一路沒有說話,但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不像先前那麼遠了。即使不用凝神屏氣,我也能聽見她均勻的呼吸,似乎還能嗅到她身上或者是頭發上散發出來的青草雜著野花一樣清幽的氣息。這樣的氛圍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互相依靠的欲望,也很容易讓人忘記具體的自己,隻感覺到對方是實在而又抽象的異性,是自己正在急切地尋找的另一半。
自從與文竹分手以後,我已經很久沒有同一個年輕的異性如此近距離地接近,也沒有產生過如此強烈地想要擁抱點什麼的欲望。很久以來,除了早晨醒來時那種很原始很自然的衝動和勃起,我似乎很少有意識地幻想兩性之間的事情。我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枯井、欲似死水了,但我沒有想到,今夜,在這條塞外偏僻的山路上,自己會對一位山村陌生的少女產生如此強烈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