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生活是多麼美好——《昨日重現》之十(2 / 2)

真正的流浪生活並不像我夢中想得那麼浪漫。饑餓、寒冷、屈辱、恐懼、孤獨時時像影子一樣跟著我。更可怕的是,我的精神也像肉體一樣受到可怕的摧殘。我已經動搖了,我就要想退回去了,可是虛榮和自尊又開始作怪——我已經自作主張地丟了職業,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去,我用什麼麵對我原來的同事,我用什麼麵對我要強的父親!我就這樣在進退維穀中掙紮著,用當時一位朋友戲謔的話說,我“白天在火車站候車室上班,晚上跟警察在街上巡邏,中午十二點準時拜訪朋友”。但是,在我就要徹底絕望了的時候,在我就要連做人的最起碼的尊嚴都無法維持的時候,我親愛的父親又從遙遠的家鄉給了我一個堂而皇之的台階——他病了,需要我回去照顧。

當我羞愧地趕回家鄉的時候,我幾乎不敢認我親愛的父親。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竟然蒼老消瘦了那麼多。見到我的第一麵,他淒然地笑著說,傻兒,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那時,除了他自己,我們大家誰也不知道,我的父親已經身患絕症。

1995年新年快來的時候,我慈祥的父親對從來沒有替他分擔過憂愁的傻兒說,早點給我張羅一副板子吧。臘月將要盡的時候,我慈祥的父親又對他的傻兒說,本來想陪你們熬過這個年,看來不行了。細細想想,我這一輩子沒有給你們帶來什麼好活,就是把你和你姐姐供成了書,臨死前,又給你蓋了這幾間房子。喘了口氣,他又說,你活這麼大從來沒有管過家,今後的擔子夠重的,又要養活你媽,又要供你弟弟上學,又要還給我看病欠下的債,你自己還沒有一個媳婦,唉,你媽還不算老,要是有合適的,讓她嫁了人吧,你弟上不起學,讓他學一門手藝,長兄代父,你一定要管管他。

我父親一直至去世,都異常清醒。就在他把後事交代給我的第三天,他萬分不舍地離開了我們至今還生活著的這個世界。那一年,他五十六歲,我母親四十八歲,我弟弟十七歲,我二十七歲。

那一年舊年村裏的爆竹響得異常熱烈,可我和我弟弟卻在一夜間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我母親在一夜間成了無依無靠的寡母。

無論在怎樣美好的年代,孤兒寡母的日子都是悕惶而心酸的。這樣的日子沒有歡笑,沒有陽光,隻有輕輕的歎息和無聲的眼淚。我的母親在這幾年迅速地衰老,我的弟弟在這幾年過早地養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而我,每當拿起筆,想要寫一些有關靈魂和血淚的文字的時候,卻往往換過筆法,寫一些歌唱和讚美的文字,因為這樣更容易換到一些錢。

1996年春天,一個不知世事艱難的善良的姑娘走進了我暗淡無光的生活。我把她領給我的母親,我的母親高興得三天三夜合不上眼。我把她領到我父親的墓邊,我看到我父親墳頭上的白草輕輕搖曳,像他慈祥而親愛的滿頭銀發。我在心裏輕輕地對我父親說,爸爸,我給您找了一門媳婦,您這下可以瞑目了。

但是,我又錯了。我忽略了對於像我這樣一個除了皺紋和年齡一無所有的人,從愛情到婚姻該是一段多麼艱難而又漫長的旅程。從1996年春天至今,將近三年了,我就這樣一直在絕望中掙紮,在掙紮中絕望。當我就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幸運之神卻再一次光顧了我。

是的,現在,就在我寫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就要像你們一樣結婚。從今以後,每到過年的時候,我再也不用閉門謝客,每到別人用異樣的目光詢問的時候,我再也不用閃爍其詞。甚至,我還將擁有一間房子,我可以在這裏像當年你們招待我一樣招待你們,如果你們不問,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們這是租借的別人的房子……

是的,我和你們不一樣,我不會跟著你們瞎嚷嚷。當你們抱怨物價飛漲的時候,當你們抱怨失業的時候,當你們抱怨官場腐敗和貧富懸殊的時候,我不僅不會抱怨,相反,我還要歌唱。

我要歌唱雖然活得辛苦一點,但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活著;我要歌唱雖然我的母親常常被疾病折磨著,但至少她還能偶爾收到我為她買的藥;我要歌唱雖然我的弟弟在學校吃不飽飯,但至少到今天為止他還沒有失學;我要歌唱雖然我還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新房庇護我的新娘,但至少我們的婚禮不至於在露天舉行;我還要歌唱雖然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寫自己想要寫的東西,但至少我還有幾張紙和一支禿筆,至少我還能發一點小小的牢騷。

所以,我不抱怨,我要歌唱。我要對著盡管被汙染但仍然能供我們呼吸的天空歌唱,我要對著盡管富人花天酒地但我們窮人仍有一口飯吃的世界歌唱,我要像小時候老師教我們的那樣大聲歌唱,歌唱早晨,歌唱希望,歌唱一切屬於未來的事物,歌唱正在生長的力量……

啊,生活是多麼廣闊,生活是海洋,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樂和寶藏。

1998年12月9日於寄居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