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作為最好的禮物,獻給我頑強地同病魔搏鬥著的父親。
我已經記不清楚,最初讓我迷戀上文學的到底是文學家們頭上那圈令人炫目的光環,還是文學本身。我隻記得在我讀高中的那所中學,有一塊綠樹掩映的黑板報,上麵用紅粉筆醒目地寫著世界十大文豪的名字。常常在放了學的時候,我一個人悄悄來到它的下麵,懷揣著神聖而幼稚的夢想。上高一的時候,受了王蒙的《青春萬歲》的慫恿,我寫了我人生中的第一篇小說,偷偷地把它寄出去,兩個月後,我等來一封同樣沉甸甸的回信。那時編輯部還給退稿,退稿中還夾帶著一封既讓人難為情又讓人聊以自慰的鉛印退稿信。
第一篇正式發表的小說是一部叫做《桃花河》的中篇,那時我還是一個隻有二十二歲,盲目而又自信的不合格的“人民教師”,這篇小說最直接的結果是給我充滿悲劇意味的初戀劃了個句號,同時也給我四世從教的家庭劃了個句號。我成了一家企業小報的一名小編輯。從那時到前年,整整五年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就是在那個晉西北的寂寞的礦區小鎮度過的。就在昨夜一列北上的列車上,透過模糊的車窗,我又望到它重疊的山巒和閃爍的燈火,我在我心裏默默地問自己,我愛它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無論飛得多遠,我的線依然在它的手中。我想起那時我是那麼年輕,帶著滿腔的熱情剛剛步入社會,我還相信人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理想、信念、愛情、激情……夏天的黃昏,我和我最好的文友,坐在小鎮東邊的山頂上,眺望著緩緩西下的夕陽,我們談人生,談藝術,談外麵廣闊無邊的世界,日子過得像小鎮南邊那條平淡悠閑的黑水河。然而遠方在召喚,夢想和眷戀在燃燒,終於有一天,我們再也無法忍受那種千篇一律的生活,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一條充滿艱辛的漂泊之路。就在此刻,我還遊牧在一個異鄉的城市,靠了幾個理解文學的熱心的朋友的幫助,執拗地維持著慘淡的生計。但直到此刻,我的耳邊還回響著著名流浪詩人黑塞充滿誘惑的語言:再見,定居和有產業的人們,再見,忠誠和有德行的人們,我可以愛你們,我可以尊敬你們,但為了模仿你們的德行,我已經花費了大半輩子的光陰……時常在寂寞的日子裏,我一個人扶著馬路邊油漆斑駁的欄杆,望大街上為生活所驅使、疲憊而又麻木地擁擠著的人們,我翻來覆去地問自己:我們到這個世界上究竟幹什麼來了,是誰使我們的生活這樣忙碌而艱苦!
已經有很久了,我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寫一部《寂寞的小鎮》的中篇,我想寫一寫那些經年累月地生活在小鎮深深的礦井下麵,充滿原始創造力和原始欲望的男人們,和那些每到發工資的日子就滿懷希望地趕到小鎮,浪跡在小鎮大街小巷的風塵女子們,我想他們之間一定有許多淒婉而美麗的故事,盡管這些故事為那些有地位的老爺君子們所不齒。但最終寫出來的卻是另一部叫《白手帕 紅手帕》的中篇。它描寫了一個處在時代的夾縫中,具有雙重性格的青年知識分子,由純潔到放縱,痛苦而固執地尋找處女的故事。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而是一部充滿血淚和掙紮的心靈史,是一個時代倫理道德淪喪的見證和縮影。我很想借主人公的口說這樣的話:在現代人的兩性關係中,那種落難公子和風塵妓女的纏綿愛情早已成一個虛妄的神話,剩下的隻是肉體與肉體之間可笑的搏鬥,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遭到了蹂躪,歡樂不再歡樂,痛苦也不再是痛苦。然而最終我什麼也沒有說。因此,當有許多熱心的讀者並無惡意地問我作品中某某人是誰的時候,我心平氣和地告訴他們:那些人就是我,就是你,就是處在這個大變革年代中那些瀟灑而又空虛的男人和女人。正如王朔在《過把癮》中借方言之口說,都是些挺不錯的男人和女人。確實,都是些挺不錯的男人和女人!《羊倌兒》則是描寫另一種人的生存狀態,他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打從卑微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天起,就沒有真正地像一個人那樣生活過,我借助主人公的話反複地說,活球的還不如一隻羊哩。其實有很多地方,我們這些正常人生活的也並不比動物更好,有時在禮拜天,我一個人來到動物園,長久地觀察那些關在籠子裏的猴子,我覺得那裏麵關著的其實就是我們自己。
說心裏話,我很崇拜那些坐在寬大的、擺滿書籍的書房裏,冷靜、客觀、從容地構造故事的作家們,他們能把那些很遙遠的事兒編造得比親眼目睹了還要真實。每當要寫一篇東西的時候,我總是反複地告誡自己,冷靜,再冷靜。但最終,我還是一點兒不剩地把自己投入了進去,包括那些不必要投入進去的東西。每一次這樣的投入,都使我很絕望。我知道,這種盲目的燃燒注定了燒不出那種藝術的細瓷器來,那麼,我就把它當作粗笨的破磚碎瓦,鋪在文學的路上,使那些後來的人們少一些泥濘。
199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