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簫寺奚愁夜獨吟,天涯何處少知音。
最憐一和簫聲後,更把相思寄梵林。
當下紅玉仙自寓在慈覺寺內,倏忽月餘。終日淒淒冷冷,哪有情懷把那八股拈弄。每想著方蘭竊去詩箋,致遭擯遣,時時浩歎不已。惟托之吟詠,以自消遣。一夕,更餘時候,紅生讀罷將睡。推窗一看,祇見月朗風清,便把簫兒吹度一曲。既而曲終,忽遠遠聽見隔牆亦吹得簫聲嘹亮。紅生佇聽久之,朗吟絕句一首,道:
玉漏遲遲夜未央,遠簾花影露凝香。
洞簫何處吹明月?不道離人已斷腸。
吟罷,聽那簫聲哀婉,愈覺淒涼。遂步出庭除,向著石欄徙倚者久之。時已夜分,祇得進房和衣而寢。次早起來,梳洗纔畢,祇見一人年將三五,唇紅齒白,溫雅絕倫。把房扉輕輕推啟,飄然直入。紅生慌忙起身迎進,揖畢坐下。那生細細的先問紅生姓氏,紅生隨後也詢其居址姓名。那生從容笑道:“小弟姓何名馥,表字猗蘭。敝居即在東村,此去不及五裏。為因家下不能靜坐,所以同一族兄寓此肄業。昨夜忽聞簫聲甚妙,弟亦酷嗜此伎,特來請教。”紅生道:“俚音汙耳,反辱仁兄謬獎。但弟曲終之後,聞得牆東亦度妙音,即是兄否?”何馥道:“因聞雅奏,輒敢效顰。所愧音調乖訛,必為大方竊笑。惟籍仁兄,有以教之耳。”停了一會,何生又問道:“春王未聞吾兄高轍,今已秋杪,何因到此?”紅生道:“向來原執贄於曹士彬,在舍肄業。適因進場之後抱恙回家,弟又遭泖寇焚劫,所以暫寓此地。”何生道:“曩年弟亦從著曹師數載,然則與兄雖非共學,實係同門。”紅生笑道:“既然如此,小弟與兄乃是契友了。不識令兄在館否?容當奉拜。”何生道:“家兄昨日偶因有事歸去,想數日後方得到館。”紅生道:“寓中更有相知否?”何馥道:“並無他友。”紅生道:“祇恐禪寮寂寞,難以獨坐,何不過來與弟同榻,以待令兄來時移去何如?”何馥道:“感蒙雅愛,敢不領教。但恐鄙人無似,不足以辱仁兄之知遇耳。”紅生撫掌笑道:“雖則乍晤,一見吾兄豐龐秀麗,不減美人。倘獲並寓,正所謂蒹葭倚玉。惟慮兄意不允耳,何乃過謙如此。”原來何馥發甫複眉,果然生得秀媚無比。所以紅生談笑間頗多屬意,而微言帶謔以探之。何生意亦領略,微微含笑,遂即起身別去。自此往來數四,相得甚歡。紅生相思無限,渴欲以桃代李。何馥含情緘意,應酬若出無心。
一日,紅生偶然步去相望,何馥置酒款待。二人杯盤交錯,甚是親狎。正酬酢之間,忽然陰雲布密,霎時間落下雨來。紅生見雨勢驟大,私自喜曰:“今夕雨阻,必遂我願矣。”遂慢慢的且變且飲。將至黃昏時候,紅生假意起身作別,道:“蒙兄殷殷相勸,弟已不勝酩酊。祇是這樣大雨,如何過去,可有雨具否?”何馥道:“夜深雨阻,古人曾有剪燭西窗之興。吾兄何不在此聯榻談心,而急於返去耶。”紅生聽了這一句話,正中機懷,不覺滿心歡喜。便即脫巾卸服,又取巨觥斟滿,與何馥一連飲了幾觥。遂命書僮妙才點燈收拾。霎時間,倏又雨散雲收,依舊一天星月。紅生恐被後悔,急忙解衣。正欲上床,祇聽得外麵叩門甚急。喚著妙方啟門一看,卻是何馥的族兄何半虛,滿身透濕的踱將進來。何馥忙與他換了衣服,與紅玉仙相見,兩下通問已畢,何生道:“大兄何處來?卻是這般夜深?”何半虛道:“不要說起,偶被一朋友拉去吃酒,怎奈死留不放,以致夜深,又遇著這樣大雨。”紅生知不可留,遂即辭別歸寓。當夜怏怏而睡,不消細說。
次日,何半虛與何馥同來拜望,把些閑話,談了半晌。何半虛向著袖中摸出幾篇稀舊的爛文章求教。紅生看過,不覺暗暗捧腹,祇得加上圈點,極口稱讚。何半虛見了十分歡喜,便要與生同寓,以便時常請教。紅生欣然應允,遂叫書僮打掃東首那一間空室,擺下兩張書桌,把文房四寶並行李什物陸續運至。當晚收拾停當,卻因屋窄無處安榻,何半虛向紅生床上一看,道:“吾兄尊榻頗寬,況近日天氣寒冷,三人同睡何如?”紅生聽說,點頭依允。當下整頓已定,吃過夜膳,何半虛先自睡著,紅生亦解衣上床,獨有何馥徘徊不進。紅生催促幾次,祇得把條春凳,旁著床沿和衣而睡。紅生見了如此光景,心甚不悅。睡到半夜伸手摸他一摸。那一時恰值初冬天氣,夜色甚寒,已是四肢凍得冰冷。遂把自己所蓋的紅綾綿被,扯出一半。與他蓋了。又取枕兒與他枕著,自卻曲肱作枕而睡。何馥醒來,忽見枕被如此停當,明知是紅生美意,然佯推不知,並不說破。窺見窗上略有亮光,遂即起身開門出去。紅生祇道他即進來,竟不閉門。誰知西風甚急,在那門縫裏刮進吹得毫毛直豎。又因被著何生許多做作,心下十分不快。遂冒了風寒,登時身體發熱,飲食不進。何馥見了也不動問,竟往舊寓安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