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魚兒初中畢業後,在家務農。
南魚兒與我一個村,同是在沙穎河邊長大的。
桑椹果酸又甜啊,一如南魚兒紅紅的唇。
南魚兒沒能考上大學,南魚兒笑裏也有委屈。
南魚兒十九歲了,土黃的方格褂子包不住她豐滿的思想。南魚兒特愛幹淨,常抱了一盆衣服來我家大門外的池塘洗。棒追捶在搓板上節奏分明,很是動聽。我偶爾撿了一個小土塊,扔進南魚兒身邊的水波裏,“啪”,水花濺她一臉。她便驚嗔道:哪個鬼呀!忙用袖口拭去臉上的水珠四處張望。惹得我躲在門樓下哧哧暗笑。
故鄉的夏天是悶熱的,蟬鳴聲聲裏,村人們便搖了蒲扇坐在樹蔭下,一邊談古論今,一邊納涼。羊兒不再咩咩地叫,狗兒耷拉著長長的舌頭趴在地上喘氣。老黃牛則臥著反芻,緩緩地咀嚼著久遠的歲月。
池塘裏的蓮花開了,小小的、俏俏的、白白的、紅紅的。圓圓的蓮葉浮在水麵上,綠得讓人心顫。鴨鵝浮清波,魚戲蓮葉間,垂柳絲兒輕搖,描繪著一幅水粉畫。
晚上,這方池塘可是禁區。
沒有月亮的晚上,這兒洋溢著女子們的歡聲笑語。你撓我一下,我用水濺你一下,到處是解放了的放肆的笑。仿佛此時她們才是這兒的主人,可以不顧一切地戲耍,在黑暗的掩護下,漂洗著眩目、潔白而又美麗的青春。
初秋的中原大地是充滿無限生機的。
玉米林如列隊的士兵聳著絨絨的青纓,高粱將微紅的果實舉過頭頂,大豆結滿了飽脹的誘惑,紅薯絲蔓相連著生命的碩果,棉花已漲裂了青青的棉鈴,芝麻棵棵豎立的都是豐收夢。
田野裏、河岸上,到處可見薅草的村女們。她們或三五成群,或二人一塊,挎了荊筐,提了塑料袋,一邊笑著,一邊薅草。偶爾嬉笑著你推我搡,忽又坐到一塊說著隻有她們才知道的悄悄話。
河畔一片青青,我家的蘆葦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青紗帳,早有幽鳥相逐於其間了。我興奮地打了一個呼哨,鳥兒驚嚇得“轟”地一聲全飛走了。
哪個鬼喲?蘆葦內突然有了聲音。
我仔細一瞅,原來是南魚兒在打豬草。
你咋也不飛走哩?我打趣道。
好你個老實頭、心裏猴!南魚兒笑著咬了一下牙。
魚兒姐,歇會吧。我向她招了招手。
南魚兒上了岸,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個樹墩上。
南魚兒用手捋了一下額前的劉海,掏出手絹擦了汗。
你知道的,魚兒姐,我也很痛苦。我還不如你,你都初中畢業了,我初中還沒上完……
老弟,別這樣說。你還小哩,你有才,你有前途。哪像俺這些女孩,全完了,就該種一輩子的地。
對了,魚兒姐,全村人都說你歌唱得好聽,唱一段咱河南的民歌,中不中?
南魚兒瞅瞅四周無人,便含著笑,唱了起來:
編、編、編花籃,編個花籃上南山,
南山開滿紅牡丹,朵朵花兒開得豔……
一滴淚悄悄從南魚兒腮邊滑落下來。
黃昏的河,河水清清。
收秋了。
砍了高粱稈,掰了玉米棒子,晚茬的紅薯過幾天也要出土了。收割後的田野已被重新犁開了道道冒著熱氣的泥浪,黃牛架著轅套,耕耘著古老而又滄桑的熱土。
南魚兒的爹在前邊犁地,南魚兒在後邊施肥。
南魚兒施肥很均勻,白粒粒的化肥在她手裏綿綿成了一條線,不疾不徐地緩緩落在剛犁過的土溝裏。
南魚兒的娘默默地用爪鉤將一些大的土坷垃逐個擊破。
我家的地緊挨著南魚兒家的地。
我聽到了南魚兒娘倆的說話聲。
魚兒,前天你金生大爺給你說的媒,你同意不?
啥?就是咱村大隊副支書的二小子?他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樣,不行!
哎,魚兒,你也不小了,咱家窮,人家不嫌就夠咱的了。我跟你大也同意了,你再說不中……
娘,你別說了……
一片烏雲很快遮住了光芒四射的太陽。
南魚兒出嫁了。
嗩呐聲聲,吹的是《百鳥朝鳳》。鑼鼓喧天,三眼槍不住的響,鞭炮劈裏啪啦。一頂花轎悠悠,南魚兒梨花帶雨地哭著從村東抬到了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