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六年農曆大年初一,我出生在甘肅靈台一個小的很不起眼的小平塬——寺底村。這是一個南北約8公裏東西2公裏長的山塬,與陝西的麟遊為鄰。黃土高原的特征是殘塬溝壑,多少有點平坦的形態,人們不管它大小都叫塬。與平原相比隻是一丁點兒的小平台。東北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遊平原那才叫平原呢。我們這裏隻能是西北黃土高原上黃土高坡走勢形成的小平台。僅這點地理位置對於出門是溝壑,風吹石頭牛羊遍山坡的黃土溝人來說,也是得天獨厚的條件了。
我的先祖據說是從山西大槐樹下過來的移民,繁衍生息不知多少代,無文字記載。僅有的曆史見證是至今還生長著足以有5個壯漢合抱的古槐和古楊,我想這恐怕是先祖從山西移植的槐樹和楊樹吧。樹作為先祖的影子永遠紮根在寺底塬上。我的老屋就在這個古槐和古楊樹底下。塬的另一個特征是正東崾峴處三麵為溝,懸空成一個疙瘩台,台內有廟宇,陸續修補已逾千年。廟前有一遼闊地,南有土屋朝北。一木瓜樹穿屋土壁長高有數丈,樹身粗如麵盆,枝粗如手指。木瓜官名文冠果,本是藤類,生在土崖邊,一般高不過三尺,而這文冠果卻巍然成樹,如一棵槐樹挺挺淩空獨聳,在大西北實屬罕見。因而這文冠果樹和塬上的古樹是寺底塬的曆史見證,文冠果樹因寺底塬而獨有,寺底因文冠果而得名,文冠果長在疙瘩廟上,故寺底塬也叫“疙瘩塬”。
疙瘩塬南北兩側有山梁對稱,直通溝底,把疙瘩廟凸起,這疙瘩如鳳頭,兩側山梁如鳳翅,文冠果樹似鳳冠,塬為鳳背,古樹是鳳尾,正如風水先生所言,此地丹鳳朝陽,文脈十分旺盛。
其實,疙瘩塬上疙瘩廟的文冠果樹是寺底塬實實在在的見證,廟內有一碑文:
大明永樂三年,歲次乙酉秋七月,白子岐竺模兒二人,因此山狐蟲連鳴七日七夜,聞此,心凝議觀未往,而反畫地成方相戲,忽然,土塊成泥、石粒生火,駭謂水火既濟,即罷。戲登山行至模瓜樹下,視有神卦一幅,討詢其事始知,南海觀音原棲與斯,遂創修土殿一座,以作妥神之所,迄今百有餘年,乃改修大殿三楹,創修偉陀殿一間,名其山曰:“慈土院”,恐其久而弗知,故泐石以藏記之。
經理人:張明坤 王彥章 左西岐 牛惠元同立
院主:傅明山
時大明嘉靖元年,歲次壬午,季秋之月,敬泐
這是疙瘩塬如今留存的僅有的一塊碑文,記載了修此廟的起因,從這段文字得知,木瓜樹年代久遠,已經巍然成樹,後才有疙瘩上的廟宇,可見木瓜樹至今生長近千年是有充足理由的,至於南海觀音菩薩棲身於此修建廟宇,是一種天運人時的征兆,隻能自圓其說。這棵近千年的木瓜樹,作為一種生命形式,在寺底塬的疙瘩梁上幹旱不懼,嚴寒不畏,至今綠葉常蔭,年年歲歲花盛葉茂,果實豐盛。塬上是唐朝宰相、傑出文學家、政治家、詩人牛僧孺和大詩人牛嶠的故居,至今古墓猶存,訪者不絕。木瓜樹造化不凡,文冠果實是傑出文人的化身,小小的疙瘩塬,竟然有如此旺盛的文脈流淌,可以說是山西大槐樹老祖宗有識有膽,慧眼識寶地,耕雲種月,生長五穀,繁衍後代,才能有彪炳青史的牛僧孺和牛嶠。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話不假。幾千年的大槐樹和木瓜樹,深深埋入這黃土裏麵,根深葉茂,與日月同輝,和天地共存。而人的生命有限,一代一代,人是樹的化身,樹是人的影子。我小時聽先輩說,一棵大樹有多少葉子,這個地方就有多少人,每片葉子和每個人一樣,都有不同的身份和職業。其中葉子中最綠最大的那片經過春夏秋冬、風霜雨雪,以極旺盛的生命力不凋落的是文人的化身。這話雖則沒有科學的論據,但冬季在樹上可以零星地見到個別不落的葉子,這恐怕就是文人的化身吧。老樹發新枝,一茬一茬,四季交替,年年歲歲,葉子落了又長,長了又落。我想老人這種樸素的論斷還是能說明問題的。
我家老屋旁邊有一棵最大最老的古楊,附近還有六棵古槐,共有七棵千年之久的大樹。雖經歲月滄桑,曆史變遷,後人采伐,風蝕雨凋,至今仍有一棵古槐和一棵古楊。我想這古樹的葉子隨著歲月和時間的推進,照老人的說法,不知要生長出多少個文人呢?我簡直自豪的無以言說。
我從3歲時就歿了母親,天生的命賤。當時正處在上世紀60年代,鬧饑荒,沒有奶吃的我也沒有糧食吃,整天哭叫不止。古槐是我生命的搖籃,春天嫩黃嫩黃的槐芽,是我最好的食物,姐姐常常采摘煮熟給我吃,我不知吃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葉子。那些葉子是生長將軍、文人、貧民抑或乞丐?當時隻是為了活命,吃飽就行,無須知道將來成什麼。但是我很清楚,至今我的血脈裏仍然流淌著樹的葉汁。父親兄妹10個,加上我姊妹5個,我是最小的一個,都是張口要吃要喝的。叔父嫌人多,我整天哭喊要吃東西,我一哭鬧,就把我扔到門前那棵大槐樹底下,要摔死我。奶奶和姐姐含著淚水不知多少次把我抱回喂養,我才得以活命。一直長到8歲,姐姐領我到村學裏報了名開始上學。到12歲的時候,我能上初中了,因饑餓和營養不良,瘦小的我長得如猴子一樣,常常得病。父親是他兄弟中唯一有工作的,在寺底塬為鄰的陝西麟遊山裏教書。他看我在姊妹5人中長得弱小,加之家境不好,就領我隨他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