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遊遍地是山。雜草叢生的野山,是關中八百裏秦川最西北處的深山,貧窮與荒涼,不如疙瘩塬。我上的高中是麟遊縣唯一的中學。這個縣城在曆史上很有名氣,是隋唐皇帝的離宮,隋時叫“仁壽宮”,唐時叫“九成宮”,有“隋唐離宮之冠”的讚譽。老師講課常常說到麟遊當時的繁華景象如海市蜃樓。身居長安古都的帝王將相,不願待在繁華的長安,太宗高宗皇帝常駕幸九成宮,而且春來冬往,幾乎每幸都在半年以上,可見這裏對皇帝的誘惑。唐朝宰相、著名的政治家魏征撰文對九成宮的空前盛況和貞觀之治作了詳盡的描述,此宮“冠山抗殿,絕壑為池,跨水架楹,分岩竦闕,高閣周建,長廊四起,棟宇膠葛,台榭參差。仰觀則迢帶百尋,下臨則崢嶸千仞。珠璧交映,金碧相輝,照灼雲霞,蔽虧日月……”是為《九成宮醴泉銘》。由此我們可以想到當年九成宮富麗堂皇的景象了。醴泉銘碑由唐代75歲高齡、傑出的大書法家歐陽詢親筆書寫,成為中華民族書法藝術的經典之碑,是曆代書家研習的名帖,曆經千年的風雨滄桑,原貌依舊,完整無缺地保存著,成為國家重點保護的文物珍品。我讀高中的時候,是這座“聖碑”的崇拜者。讀古碑、製拓片,是我們業餘時間最愜意的事情。回想起來,我對書法的愛好源於這座神聖的古碑,加之父親有一手功夫極深的唐楷書法,所以父親是我的書法啟蒙老師,我的最初寫字完全得益於九成宮碑的熏陶和父親的教誨。高中階段正是“文革”的後期,那時的知識貶值和匱乏是可想而知的。學工學農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必修課”,“最高指示”和“兩報一刊”社論是我們的必讀之物。由於貧窮和磨難,我的憂患意識使我小小心靈裏產生了很多幻想,對於知識的渴求是我最大的滿足。有一次我在整理父親的陳書舊報時,無意間翻到了兩本發黃的舊書,一本是《唐詩三百首》、一本是《古文觀止》,翻著翻著,我被那精彩的篇章和優美的詩句陶醉了。那本《古文觀止》被我翻得破爛不堪,是這些優美的詩文營造了我精神世界的家園,使我幹枯的心靈得到了滋潤。我的語文成績一直是班上最好的,作文常常被語文老師講評,張貼在校園的牆報專欄裏。
1974年我18歲時高中畢業了。我是最後一批“知青”,被安排在一家公社的牧場裏放馬牧羊,距離著名作家朱曉平插隊的桑樹坪隻有40公裏,他以《桑樹坪記事》的小說而崛起於文壇。桑樹坪的模樣,就是牧場的模樣。隋唐時期的空前盛況隻是一些殘壁斷垣和陶罐瓦片,這裏的民風純樸得如泥土一樣,封閉得老百姓見了汽車說是見了外國的“洋馬車”。到小鎮趕一回集雞叫出發,天黑才能回來,趕著毛驢馱著木炭換些食鹽火柴之類的生活用品,用上半年也就足矣。
就是這方水土,這方人伴以窮山惡水的這方土地,整整伴我度過了16年的時光,給我的青少年時代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經過牧場3年的放牧生活後,我被安排在一家小學擔任民辦教師,一個人教四個年級的小學生。這四周全是荒山野嶺,學生分布在三個山頭,早上我站在山梁看著學生來校,下午放學我送學生回家。學校又在山林深處,常常有狼出沒,大些的學生輪流為我做伴過夜。那時我21歲。這便是我求之不得的一份職業。3年後,我被正式轉正錄用,成為一名國家正式教師。從小學到中學我什麼課程都教過,教學之外業餘時間伴之而來的往往是我的書法、詩文愛好,她魂牽夢繞般地成為我生活的一大主題,這樣做,似乎才能追憶流失的歲月,熨平心靈留下的諸多創傷。
1982年,因父親退休返回故裏,我的工作也被調回故鄉,在靈台一中繼續從事我的教書生涯。那年我27歲。如果說,故鄉和父親給了我血肉之軀,那麼麟遊便是我青少年生活成長的沃土。正當青春年華的我又回到闊別13年的家鄉,隋唐魏晉雄風,麟遊的山川水土和那些純樸善良的父老鄉親,在我心靈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成為我揮之不去的曆史人文情結。故鄉也屬黃土溝壑,曆史發源於西周,以周文王伐密須築台而得名,稱為“天下第一台”,名曰“靈台”。《詩經·大雅·皇矣》記載:“密人不恭,敢拒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旅。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詩經·大雅·靈台》又記:“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其曆史淵源比麟遊隋唐鼎盛時期早一千四百多年,仰韶文化、齊家文化的印痕時時可見。我深感曆史把一個現代的小我融入其中,又推運了一千多年,深深感到它的博大與深厚。晉代傑出的醫學家、世界文化名人、針灸鼻祖皇甫謐,唐朝宰相、政治家、文學家牛僧孺,生於斯,長於斯,以其本身的不凡造化和閃耀著傑出貢獻的光芒時時叩擊著我的心扉,使我激情蕩漾,我被卷進這深厚曆史文化的熏陶之中,總想以心靈的顫音回報生我養我的土地,回報那些真誠善良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