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曆史與時間
曆史與時間是極相關聯的兩個概念。曆史的悠久也就是時間的久遠。
但是,曆史與時間又並非同一。從本質上說,時間是自然性的,人類曆史不過是時間的人化的過程。因而,時間在與曆史取得聯係之後,便有了兩種表現形式:一為自然的時間,二為曆史的時間。自然的時間即曆法的時間,也就是我們觀念中鍾表運行所體現的時間。它是絕對的和單一的,是曆史運動的純外部的、數量的尺度。說某某朝代存在兩百年,某某民族擁有三千年的文明史,顯然是就自然的時間而言的。在這樣一種時間觀念裏,單位內的時間無長短之分。“兩百年”或“三千年”這樣的時間在任何地方或任何民族都是等量的。由於等量,因而自然的時間是等值的。
相對於自然的時間,曆史的時間理解起來則要複雜得多,於人類理解曆史的意義也重要得多。它是相對的和綜合性的,是曆史運動的質的方麵。各個民族擁有相同的自然的時間,並不等於它們擁有相同的曆史的時間。用前蘇聯學者巴爾格的話說,“大段的曆法時間可以表示一個社會所走過的在曆史上僅僅是微不足道的路程,反之,短暫的曆法時間可以表示在曆史時間上被經曆過的大段路程。”①這也就是說,在自然時間意義上的單位時間裏,曆史時間既不等量,更不等值。
衡量自然的時間,可以用小時、日、月、年甚至世紀、千紀等度量單位,衡量曆史的時間則沒有這樣標準化的度量單位。因為它是相對的和不確定性的。但這並不等於說,各民族曆史的時間沒有比較的可能。所謂“曆史”,即人類以往所走過的路途。在這一路途上,重要的不是人們在行路時所耗去的時間,而是路途的遠近和人們留在路途上的種種曆史畫麵。路途的遠近,是衡量一個民族為先進抑為落後的標尺,而各民族曆史之比較,也就是其曆史畫麵之比較。曆史畫麵是由曆史事件所組成的,曆史事件的連續性構成了曆史時間的連續性。因之,曆史事件可被視為衡量曆史時間的尺度。
然而,作為衡量曆史時間尺度的曆史事件,並非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曆史事件。曆史是一進步的過程,而不是純故事的堆積。離開進步的含義談論曆史,曆史將變得毫無意義。所以,那些與進步無關的曆史事件,諸如王朝黨爭、宮廷婚變等等,是不能作為衡量曆史時間的尺度的。隻有那些能夠推動曆史時間向前發展的曆史事件,諸如生產工具的改進、生產的變革、政治製度的更新、文化藝術的創造,等等,才可作為曆史時間的尺度。
自然的時間對每一個民族都是平等的,而曆史的時間則不然。一個經曆過漫長的自然時間的民族,很可能所擁有的曆史時間十分短暫。前者之所以是平等的,在於它與人類自身的活動無關。寒暑輪轉,日夜交替,都是純自然的現象,並不以人們的主觀努力而改變。後者之所以不平等,在於曆史是人類自己創造的。一個民族的勤與惰,進取與保守,都將決定著它擁有曆史時間的多寡。也就①巴爾格:《曆史學的範疇與方法》,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66頁。是說,隻有那些勤於創造、勇於進取的民族,才可在充分利用自然時間的條件下擁有更多的曆史時間。相反,如果一個民族甘於現狀,無所進取,那麼它就不可能充分地利用自然的時間和擁有較多的曆史時間。這其中關係,可從對一個勤者與一個懶者的人生比較中看得十分清楚。某甲勤奮上進,且富於創造性,時時刷新自己的生活,而某乙生性懶惰,不求上進,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隻有自然生命的延續,而無生活內容的變化。假如這二者都是年滿花甲而卒,那麼可以說,他們所享有的自然時間是相同的,而擁有的曆史時間卻大不一樣。前者的生活是變化的,進取的,內容是豐富的,所擁有的曆史時間是長久的;而後者的生活幾乎是靜止的,甘於現狀的,內容是單調的和貧乏的,因而所擁有的曆史時間是短暫的。
在一個人的人生經曆中,年壽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因為就一般的情況而論,人生中的自然時間與曆史時間是同步延伸的。享有的自然時間越多,擁有的曆史時間也就越多。正因為這樣,人們才極其重視生命,並盡力使自己延年益壽。但另一方麵,如果把自然時間與曆史時間作為兩種時間概念分別提出來,並作為思考人生意義的兩種尺度,那麼我們就會很容易地得出這樣的結論。曆史時間於人生的意義比自然時間重要得多。這是因為,人生並不僅僅表現於生命體的延續,而是作為社會的人和文化的人對生活的創造。文明人的人生從本質上說是屬於社會化的,帶有極強的價值性和意義性。而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雖然是在自然垢時間裏實現的,但所體現的卻是曆史時間,隻有曆史時間,才是衡量人生價值與意義的尺度。正惟如此,社會上才有這樣的普遍現象;每當論及某一曆史人物,人們不是評論他的年壽的長短,而是評論他的功績的大小。也就是說,人們評論曆史人物時,是置他的自然時間而不論的,考慮的隻是他的曆史時間。
應該以曆史時間而不應該以自然時間看待人生和看待曆史,這其中道理本來十分淺顯。然而,多少年來,人們在回顧曆史時,尤其在回顧本民族的曆史時,卻不能這樣看問題。絕大多數人是自然時間的崇拜者,總認為自然時間可以說明一切,證明一切;似乎誰享有的自然時間越多,誰就最有資格做一個民族自大主義者。殊不知,在一個民族的發展史上,自然時間同樣是無甚意義的,重要的是曆史時間。如果一個民族在自然時間方麵占有優勢,而在曆史時間方麵卻沒有多少可供稱頌的地方,那麼這個民族不僅是可悲的,而且是可憐的。因為它享有的自然時間多,而擁有的曆史時間少,隻能說明它的愚昧、保守、懶惰和不思上進。
印度人就是這樣一個民族。如果撇開哈拉巴文明不論,僅從雅利安人入侵之日算起,到西方人進入次大陸,前後也有三千年的發展路程。但是,在這三千年的自然時間裏,印度的曆史幾乎在原地踏步。它的種姓製度千古一如地保存下來,直至近代也沒有多少改變。印度人將其心智全用在宗教信仰上麵,整個民族長時期裏沉迷在“夢寐狀態”之中。他們在精神上向慕的是一種不生不死的境界,現實中過的也是一種不生不死的生活。在他們這裏,很少創造,很少自新。整個民族就象一個酣睡的醉漢。自然時間在流逝,而它卻感受不到,更不可能擁有較多的曆史時間。因之,它的曆史是停滯的,無甚變化的。
西方曆史卻是另外一幅景象。雖然在中世紀一段很長的時期內,由於基督教的思想鉗製,曆史的發展同樣是緩慢的,但從整體上說,西方人則是一個看重曆史時間的民族。他們能夠在很短的自然時間裏,充分地發揮人類自身的創造力,將其文明不斷地推到新的起點,從而盡可能地利用有限的自然時間而拉長曆史時間。古代希臘人隻用了短短的幾百年時間,就創造了輝煌燦爛的文明,其成就遠遠蓋過東方人兩、三千年的文明積累。近代資本主義文明也是這樣。馬克思就曾在《共產黨宣言》中說過:“資產階級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使,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能夠料想到有這樣的生產力潛伏在社會勞動裏呢?”①
從世界文明的整體上看,東方各民族都是缺乏曆史時間觀念的。這主要是因為,古代東方各國的文明基本上是在封閉的天地裏發展起來的。在各自的小天地裏,他們緩慢地發展著自己的文明。不管自己的文明成就是先進,還是落後,是合理,還是不合理,都是自然而然地形成和發展著的,他們感覺不到曆史時間,因為他們無須與別的民族去爭個先後或爭個優劣。在任何封閉的體係裏,是沒有比較可言的,也沒有先進與落後的差別可言。隻是隨著世界文明一體化趨向的出現和各民族封閉局麵的被打破,東方各民族才開始感到除了自然的時間,還有一種曆史的時間。然而,感受到曆史時間,對東方大多數民族來說並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很大程度上還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譬如鴉片戰爭以後的中國人就是如此。他們原來沉睡在“天朝上國”的夢鄉裏,安然自得。而現在在西方文明的強烈衝擊下,他們開始感到“事不如人”、“器不如人”,同時又為自己的民族擁有漫長的自然時間而缺乏相應的曆史時間而感到愧恨。還有一些人決意用崇拜自然時間的做法破除曆史時間的觀念,用“五千年文明史”的自豪情感來填補因民族文化的缺陷所帶來的心理空虛。
但是,從曆史的觀點看,將曆史的時間引入東方人的觀念裏,畢竟是一種進步之舉。盡管尚有一些人死守著自然時間的觀念不放,但對很大一部分東方人來說,已從自然時間崇拜的靈光裏走了出來,正視曆史時問問題。日本人的崛起和今日中國的改革開放,就是實例。這是東方世界的可喜景象,也是它的未來前途所在。如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56頁。果時處二十世紀末,還停留在對古老文明悠久的自然時間的崇拜行為中,那麼東方各民族就難以在曆史時間方麵趕超西方,相反,還會失去更多的曆史時間和曆史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