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飽肚子,電影快要放映了。張經理跟我說,給她印象最深的一幕,就是有位女士看過《和你在一起》後,坐在放映廳門口的休息椅上,全然不顧四周注視,大哭不止。“我們影院能把人的這種情緒調動起來。”

到了放映廳門口,領位員把我帶到座位上。就手把剛買的飲料放在座椅把手上的凹槽裏,翹起二郎腿,頭向後靠,椅子剛好倚出個弧度。

超大的屏幕仿佛把人整個包圍起來……

影片結束後,不少人商量著去哪兒吃飯,而吃完飯的人又不斷奔往這裏。一樓大廳裏趕著看下一場電影的人比剛才更多了。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部有名的影片《天堂電影院》的畫麵,在精神生活極大匱乏時期,影院成為主人公ToTo生活的全部支撐點,即便它是簡陋的。而如今電影院早已被淹沒在多元化的消遣選擇中,惟有常變常新,才能激發人的感官。

雨已經停了,我禁不住買了一大桶美國爆米花回家。奇怪的是,我竟然開始盤算下一次看電影的時間了。

——上海——

老影院——大光明電影院

青藤漫過的電影院

這些天,上海滴滴答答地下了一陣子細雨,緊接著氣溫驟降,街上竟然有人穿起了冬裝,在喧鬧的都市裏,四季的更替也顯得這麼地混亂,看不到秋天的落葉,看不到春天的花蕾,沒有人在斑駁的樹影裏行走。

沒有光影交錯,人在人的影子裏行走,房子在房子的影子裏行走,而時間真的就要這麼悄無聲息地流逝了——直到一個世紀前,西班牙人加倫白扛著一架破舊的老式放映機從上海的碼頭上了岸。

他帶來的隻是幾本破舊的殘片,在福州路的異平茶樓裏,在乍浦路跑冰場裏,在湖北路的金穀香番菜館裏,偶有些上海人被加倫白帶進一間黑屋子裏,銀幕上,一輛火車迎麵開來,人群當中爆發出一陣慌亂的驚呼,嘩地散了。加倫白失望地走了,臨走前,他將放映機賣給了他的朋友雷馬斯。1908年,這個雷馬斯在海寧路和乍浦路的路口用鉛皮敲敲打打,於是上海有了第一座電影院。

鉛皮做的電影院早在上海的風雨中鏽蝕了,但沒有人會懷疑黑暗中的那縷光線在銀幕上投下第一個影像的最初,它改變了時空的順序,黑暗來臨,在無法控製的夢境之外,使人終於有能力將自己帶離現實。現實中的影子變得虛幻時,虛幻中的人生卻開始變得真實。膠片是真實的,它用每格二十四分之一秒的時間真實地記錄了充斥在生活中的情緒。

哪怕它是由人所導演,或動人,或拙劣,但誰又能說這不是生活裏的一部分?

20年以後,上海灘上的電影院方興未艾,在如今南京路隔壁的一條裏弄裏,大光明電影院開張了,這是頭一等的電影院,有人說它是遠東的第一。究竟是如何的一番氣派?張愛玲在《多少恨》中描述說:現代的電影院,本是大眾化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雲母石的偉大結構。那時的大光明,門口還有三眼巨大的噴泉,鋪著絲綢的台階,衣著華美的俄羅斯女郎作為招待。最為特別的是,在電影的默片時代,它還有一個由歐美樂師組成的樂隊。

這個奢華的城市,寂寞的城市,因為電影的到來又平添了一個夜晚的裘袍。電影無聲,人們顧影自憐,阮玲玉還沒有在中國人的電影《野草閑花》裏唱歌,在被陌生影像照亮的黑暗影院裏,有多少人看到了自己?

張愛玲說,11歲時她和母親去大光明看一部畫家的電影時,哭紅了眼睛。多年以後,張愛玲為何回想起這些?僅僅是因為電影中的一個畫家?她的記憶中是否又包含著母親溫暖的雙手,和在漆黑的座位上從母親身上散發過來的雪花膏的芬香?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總還是應該慶幸,電影終究沒有異化為一場充滿著虛情假意的舞會。

今天的大光明還在,雖然已是物是人非。時間就像是一片青藤,漫過這年過古稀的電影院,它從扶手上蔓延過去時,就將留在扶手上的記憶纏繞;從椅背上蔓延過去時,就將愛人肩頭的眼淚纏繞。

這麼久過去了,沒有人再知道張愛玲曾經坐在哪一張椅子的位置,流下她童年的眼淚。大光明的售票窗前,依舊熙熙攘攘,電影當然不再是一個彌足奢華的選擇,掀開厚厚的帷幕進去,僅僅是為了在黑暗中尋找笑出來的眼淚,或者哭出來的眼淚,也許什麼都不為,隻是逃避現實中毫無生氣的影子,看看五彩斑斕的世界。沒有什麼可以再讓我們長久地停留,沒有什麼能夠讓我們逃避開喧鬧的都市,隻有黑暗中的那縷光線,依然在這裏訴說著各種各樣的悲歡離合。

當一座電影院裏被裝滿了故事和回憶時,是不是一種幸福。就像在這秋意漸濃的上海,當我站在繁華鬧市的大光明的門前,看到的這一對年輕的戀人,男孩騎著自行車,女孩坐在車後,矜持地拽著男友的衣角,他們剛剛從一部叫做《河東獅吼》的電影中走出,臉上依舊掛著微笑,丁零零的車鈴一響,便從明亮的市中心,消失在了一個昏黃的小巷。

若幹年後,他們是否還會記起今天的場景,並在某一個秋天的季節裏,回憶起對方那迷人的微笑。

沈從文先生說,雨下得越長,人也就越寂寞。上海秋天的雨,好歹是停了。大光明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風雨,幸運地依舊延續它的回憶,而在我尋找那些當年曾經和大光明一樣名噪一時的電影院時,許多並沒有這樣的幸運,夜雨曾經打在那間鉛皮做的影院上,咚咚作響,即便存在下來,門庭冷落的也是多數,舊有的記憶和曾經的繁華被席卷開去,多少故事也就這樣煙消雲散。不知道雨夜降臨時,它們是否感到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