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一直到今天,我們依舊在沒有影子的城市裏生息,偶爾去看別人演的電影,才發現,電影其實刻錄著我們自身的影像,它是時間從我們的頭頂投下來的一道光影,而一座老電影院,是這個城市的影子,它見證了每一個人的內心裏都有在黑暗中釋放欲望的衝動。
——廣州——
消失的影院——新星電影院
在城市的記憶深處
天堂電影院在意大利的一個小鎮上,它是小ToTo記憶的中心。一間電影院要留在城市的記憶中,那這個城市就不會有多大。
“廣州”曾經是一座不那麼大的城市,在那時廣州人的心目中,廣州隻有荔灣、越秀和東山三個區,現在的商業中心天河區那時隻是一片好大好大的農田。騎自行車從“廣州”的東邊到西邊隻用花20分鍾,由南到北更快,不到10分鍾。海珠區在那時隻能算郊區,因為在珠江南邊,所以叫“河南”。從“河南”到“河北”,那是“去廣州”,要過河的。過河隻有兩座橋,1933年修的海珠橋和1967年修的人民橋(在那一年,中央公園改名為人民公園)。
從“河南”的中山大學出發,去“河北”的新星電影院應該這樣走:順著新港西路往西,向北轉上江南大道,一直向北,過海珠橋,沿起義路繼續向北,在人民公園前的中山路路口的天橋停下。路口西邊是新星電影院,東邊是新華電影院。1984年,我第一次去新星電影院,走的就是這條路線,那是去看《槍手哈特》,一部立體電影。
《槍手哈特》應該是第一部,也是惟一的大張旗鼓放映的立體電影,劇情乏味得很,木頭椅子特別硌人,臉上還得架著副怪異的眼鏡——一塊鏡片是紅色,另一塊鏡片是綠色,戴在頭上很難受。如果不戴那副眼鏡,銀幕上的圖像就沒法看,全都是兩個影的,就像深度近視。所以,那場電影的大部分時間我是在東張西望打量自己坐著的那間放映廳。放映廳裏不黑,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透進來很多光,能夠很清楚看到室內的情況。屋子很高很高,房頂還有木橫梁,是沒有上油漆的那種。
看完《槍手哈特》和電影院的木橫梁,我有好幾年沒去新星電影院,畢竟從“河南”到“河北”“去廣州”看電影是一項頗為浩大的工程。聽說“新星”後麵的名字由那時的“立體電影院”改為後來的“藝術電影院”。從讀中學開始,廣州市的一個什麼機構搞了一個中學生影評組織,每間學校弄幾個小孩子當“小影評人”,過一段時間就發一張新星電影院的票,讓看完之後回家寫觀後感,然後發表在一張什麼報紙上。按這樣計算,那幾年應該看了不少的電影,隻是現在大多記不起來了。那些觀後感有些沒發表,有些發表了。對那些沒發表的觀後感,我的印象比較深,有一部是講一個貪汙受賄的總經理是怎麼被繩之於法的故事,裏麵提到現在圍棋有上百萬種不同的變化,就像我們的生活一樣,我在觀後感裏很仔細地解釋圍棋應該有361的階乘那麼多種變化,遠超過幾百萬種,這麼好看的電影更應該在細節上嚴謹;另一部是外國警匪片,那個警察特別遜,老挨打,心情很鬱悶,結果趴在馬桶邊用裏麵的水洗臉,我的觀後感是解釋為什麼自己會崇拜這個如此落魄、一點也不神勇的警察。至於那些發表了的觀後感,印象比較模糊,大致記得是被摘出“這種精神鼓舞了我們好好學習”之類的句子發表了(可憐,我現在怎麼也記不起是哪部電影鼓勵了我當年好好學習)。
算起來,大部分不用自己花錢買票的電影都是在新星看的。然後,就開始有自己買票的需要了。既然要自己花錢,就有了選擇電影院的權利。但我還是選擇了新星,一來是因為對前往新星的路已經滾瓜爛熟了,能夠在路上滔滔不絕地講述街邊一間小店背後的故事。另一個主要原因是,新星很早就開始打破一間電影院隻有一個放映廳的模式,弄出了不少小放映廳,橫木梁看不見了,座位也換成了那種淺灰色的軟座,而且還設置了那種“雙座”,坐在裏麵看電影,真的很舒服。很多年以後,跟一些朋友聊電影,大家不是很熟的時候,都會一板一眼地說,新星放的電影真有品位,自己早期的藝術電影啟蒙都是在那裏完成的。但熟悉了之後,大多會坦言,那裏的雙座真舒服,然後大家心照不宣地壞笑。
1995年,跟一位女孩子不知怎麼聊到了新星,按理說是不會跟她分享對“雙座”的回憶的。我仍然一板一眼地說,那裏的電影真好。她說她的一個親戚在那裏當領導,每到周末她就會去那玩,沒事就喜歡去賣票,然後鑽進放映廳看電影。“你想想,你的好多電影票都是我賣給你的。”沒過多久,我聽說新星要拆了,因為要在它下麵修地鐵。我想約她去看新星的最後一場電影,但卻發現放映的片子並不合適,於是便罷了,自己一個人去了。
那天最後一場電影的票早就賣完了,場外還有人兜售黃牛票,100塊一張,我沒舍得買,現在有些後悔。最後一天放的好像都是同樣的片子——《大話西遊》。我買了倒數第二場的票,前一場是為小學生放映的特別場,1塊錢一張票。看完電影出來,外麵已經聚集了很多人,繼續有人在賣黃牛票,這次沒去問價錢,估計更高了。我去吃了點東西,回來的時候,最後一場電影已經開始了,但門外聚集的人卻越來越多了,還有不少人看著這裏有黑壓壓的人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擠進來看熱鬧的。然後電影放完了,裏麵的人開始出來,很多人邊走邊擦眼淚,於是外麵也開始有人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