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美的本質問題同樣,長期以來醜的本質也是懸而不決的謎。與探索美的本質相比,學者們對醜的探索就不是那麼熱心了,但也是所在必及的。關於它的說法也可以列一長串:古希臘並中世紀的人或從形式著眼,認為醜即不和諧、不合比例、呆板無變化、雜亂無章;或從內容看,認為醜即惡。接下來,休謨認為醜即不快、痛感;鮑姆加登認為醜為不完善、不合目的;車爾尼雪夫斯基說醜是人們認為不該如此的生活;柯羅齊則說醜是不成功的表現。
這些說法有兩個特點:一、醜是惡的,是反人意的表現;二、醜美相對立,即醜是相對美而言的。
這是可以理解的,這些說法正符合外化條件下人們表麵的、直觀的視野,正是貧困的舊史觀的寫照。
馬克思於揭示美的本質之際並沒有就醜說點什麼,但他的異化勞動論卻使醜的問題直接化、簡單化了。
學術界在“翻譯”馬克思對美之謎的揭示中也順及於醜,其代表觀點是:“醜是非人性的特質”。否定和敵視人的本質的,阻礙人類創造積極生活的,是醜的。
嚴格地說,揭示曆史之謎及資本之謎的馬克思卻並非通常意義上的學者,相比之下,他顯然更在意眼前的實踐運動。馬克思的異化勞動論主要是就其眼前的表現而言的,學者們的眼光也便定在這裏了。也就是說,他們對醜的看法也主要從資本主義的階級對抗著眼,頂多上溯到階級對抗的出現,至於史前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這且不說,問題的根本是學者們繼古之學者而同其困惑,分明是陷入了新的徘徊。正是這樣,他們還是表麵地直觀地出發,一方麵籠統認為醜為負麵文化,還是從惡上做文章;另一方麵認為醜美相矛盾、相鬥爭,可以相互轉化。
馬克思超越外化而揭示曆史之謎已過百年,但要人們隨之超越卻不容易。學者們雖號稱運用了能動實踐的觀點,但其所置身的外化的現實之幻想分明更強於馬克思的思想,他們還是更習慣於表麵的直觀的視野。
在外化條件下,外化從而至於醜被籠統歸結為負麵文化是不奇怪的。因為直觀之下,它們正像是由認識的疏忽或偏離、個人品德的惡劣、畸形的社會環境所致。不用說,美就可以反過來歸結在種種表麵的偶然性上了。
於是,把醜與美看成相矛盾、相鬥爭並相互轉化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因為在表麵上,而且是辯證地看來,曆史正像是在所謂假、惡、醜與真、善、美的依存鬥爭並相互轉化中發展的,從而仿佛是:沒有醜便沒有美。
美之謎即曆史之謎、人的本質之謎,醜之謎也可以這麼說。我們已知道,美是就其覺悟屬性而言的人“內在的”直觀對象化。關於醜,我們便這樣說,醜是就其自然屬性而言的人外在的直觀對象化,即人的外化成為醜的本質。
在這裏,我們將用較多的筆墨討論人類自覺曆史外化的表現。或者說,我們的任務將暫且成為討論外在自然界自覺的曆史與“內在的”人類自覺史的區別,從而是討論人的覺悟屬性之外化的表現及其“內在的”表現。
外化即異化,其表現並不限於馬克思著意表述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對抗,或再上溯到階級對抗的出現。就這方麵,倒是恩格斯傳達給我們更多的消息。他並沒有使用外化或異化之說,但其所描述的卻分明是截至目前的人類整個曲折外化的曆史。而且,我們還將知道:外化的曆史還將漫長。
我們的討論必須從這樣的前提出發,這就是:從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的陶醉中冷靜下來,承認人類自覺的曆史才剛剛開頭,總體而言其曆史還以外在自然界自覺的曆史表現著;承認人的覺悟還極有限,總的說來其生命表現還是粗糙外化的。
自然界(以自己的原因)一旦必然地達到自我意識,這種必然性便鐵流般地在無窮無盡的表麵的偶然性中轟轟向前為自己開辟道路。但是,被選為載體的剛從動物界過來的人類對這一曆史卻並不覺悟,他們不是把它拿過來當做自己的事情,而是置之一邊視其為某種外在的東西。正是這樣,長時間裏人們都對自己那已發達起來的意識全不覺悟,隻有認為“他們的思維和感覺不是他們身體的活動,而是一種獨特的、寓於這個身體之中而在人死亡時離開身體的靈魂的活動”。不用說,對無端橫加的事情人們會打心裏抵觸,沒奈何時且應付一下,然後幹脆當沒這回事。對他們來說,當緊的並不是探尋自己是什麼,將向何處去,而是眼前內在粗陋欲望切實的直接的逼迫。也就是說,人們還是隻管以其習慣的動物界的方式去生活。這樣一來,對他們來說的災難便降臨了。
表麵看來,當然是外在自然界自覺的曆史將人外化。被外化就意味著被捉弄,魚鷹的命運就是極好寫照。一方麵,像是自然弄人。恩格斯就說:“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為了想得到耕地,把森林都砍完了。但是他們夢想不到,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為荒蕪不毛之地,因為他們使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積聚和貯存水分的中心。阿爾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在山南坡砍光了在北坡被十分細心保護的森林。他們沒有預料到,這樣一來,他們把他們區域裏的高山畜牧業的基礎給摧毀了;他們更沒有預料到,他們這樣做,竟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內枯竭了,而在雨季又使更加凶猛的洪水傾瀉到平原上。在歐洲傳播栽種馬鈴薯的人,並不知道他們也把瘰鬁症和多粉的塊根一起傳播過來了”。另一方麵,像是社會弄人。馴養羊的人,絕沒有想到會發生“羊吃人”的怪事。工人製造了機器,結果機器排擠了工人。中國人發明指南針和火藥時絕沒有料到正是指南針領來了侵略者,他們正是用火藥來攻打自己。恩格斯也說:“當阿拉伯人學會蒸餾酒精的時候,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們卻因此製造出使當時還沒有被發現的美洲的土人逐漸滅種的主要工具。後來,當哥倫布發現美洲的時候,他也不知道,他因此複活了在歐洲久已絕跡的奴隸製度,並奠定了販賣黑奴的基礎。”機器的發明“使得一個小孩,今天所生產的東西,比以前一百個成年人所生產的還要多。而結果又怎樣呢?過度勞動日益增加,群眾日益貧困,每十年一次大崩潰”。凡此種種都是我們所常見的。為什麼呢?恩格斯如此說:“盡管各個人都有自覺期望的目的,在表麵上,總的說來好像也是偶然性支配著。我們所期望的東西很少如願以償,許多期望的目的在大多數場合都彼此衝突,互相矛盾,或者這些目的本身一開始就是實現不了的,或者是缺乏實現的手段的。這樣,無數個別願望和個別行動的衝突,在曆史領域內造成了一種同沒有意識的自然界中占統治地位的狀況完全相似的狀況。行動目的是預期的,但是行動實際產生的結果並不是預期的,或者這種結果起初似乎還和預期的目的相符合,而到了最後卻完全不是預期的結果。這樣,曆史事件似乎總的說來同樣是由偶然性支配著的。但是,在表麵上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而問題隻是在於發現這些規律”。在表麵上,人們隻覺得自己沒頭沒腦地被捉弄,受不幸。他們或怪這怪那,怨天尤人,或像閏土似的苦得形容不出,最後頂多把問題歸結到自然界、財產主或神方麵。其實,弄人如此的正是人們視為外在的,使他們外化的自然界自覺的必然性,這一切正是它在後麵以外化的手段“拂亂其所為”的結果。
在表麵上,可以說這是自然界自覺的曆史通過反作用以逆境困境使人們“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孟子·告子》),受剝削受壓迫,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從而逼迫他們下樹、直立、食肉等等。這就是逼迫人們“增益其所不能”,逼人覺悟起來,從而主動擔負起表現其曆史的“大任”。反過來說,對於習慣了動物界生活並不願為“人”的我們而言,非如此逼著便不足以使我們覺悟起來,走上新路。正如馬克思所說:“人的本質必須被歸結為這種絕對的貧困,這樣才能從自身產生出來它的內部的豐富性”。黑格爾也如此說,馬克思肯定黑格爾說:“人同作為類存在物的自身發生現實的、能動的關係,或者說,人使自身作為現實的類存物即作為人的存在物實際表現出來,隻有通過下述途徑才是可能的:人實際上把自己的類的力量統統發揮出來(這又是隻有通過人類的全部活動,隻有作為曆史的結果才有可能),並且把這些力量當作對象來對待,而這首先又是隻有通過異化的形式才有可能”。這種故事也在動物界表現著,隻不過動物是被逼著表現自然必然性。其實發生在動物界的外化更極端,隻是我們難得從動物的角度體察罷了。當然,動物似麻木些,人就不幸得多了。因為相比於動物,人的感覺要發達得多,對被捉弄的感受便強烈得多。魚鷹被捉弄,它的痛苦我們是視而不見的,好像也看不出來。若把這種關係反過來,我們隻怕在表諸顏色之外還要放其《碩鼠》之歌,發其“異化”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