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覺悟之維與美感標準(2 / 2)

魏晉之際,文風由漢末魏初曹操的清峻、通脫到晉代阮、稽的狂放、高逸,再到晉末“田園詩人”的平和、自然。表麵地看,這段文學史似正好說明一時一代的所謂審美的共同性和差異性。其實不然,就漢末魏初的文風而言,這不過是部分人對某種賞好突出一些,即對他們自己而言,也並不意味就完全排斥其他趣味。再說,漢末魏初的人也未必清一色全賞好清峻、通脫,應還有賞好狂放、高逸、平和、自然的。而且,賞清峻、通脫之趣也並非漢末魏初人空前絕後而專有,晉代晉末人也可以有。今天,我們可以兼好清峻、通脫、狂放、高逸、平和、自然,它們便是超時代了。

唐人以豐滿為美,宋人卻批評為“一蔽”。這是說明宋人的小氣、狹隘,不如唐人健康、自信。這種態度在宋人中該是有共性的。但是,宋人中也一定有賞好豐滿的。不用說,每個時代都有賞好豐滿的。這些趣味是表麵直觀所不見的,似不占一時一代賞好的主流,但它恰是最正常的、最本質的,必然地書寫著超時代的美感標準。

卷曲頭發先在白人那裏獲得審美價值,黑色皮膚先在黑人那裏具有審美屬性。其實,它們都是作為形式美而被人欣賞。外人不以為美,不過是他們暫時還沒有覺悟認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文化的趨同,它們將漸被外人稱美,不再是囿於種族的特定的美感共同性或差異懷,難以認同的隻有那種野蠻褊狹的陷於黑暗中的粗糙趣味。人的本質在於全麵地覺悟萬類,從而以任何一個種的尺度豐富地來表現自己的生命。我們都是偏好偏見的,這說明我們的覺悟屬性還片麵狹隘,說明我們的生命表現還遠不合理。如果我們的覺悟很全麵,人們的審美趣味便越共同,絕對的普遍的愛好將促進人類自覺聯合。

凡·高的繪畫不被當時人賞識,算得上最獨特的個人趣味了。這種個人趣味不過是特定條件下所得的一份特殊覺悟所致。春色畢竟關不住,隻要是人類覺悟屬性的體現,便終非個人專有,終將被人們普遍認同,而成為人們共同的賞好。

辜鴻銘對女人腳臭味的喜好曾傳為文壇的趣話,這也算得上最獨特的個人趣味了。該如何界定這種趣味呢?我們自有這方麵的理論,曰醜之美,說什麼以醜為美,還有什麼醜到極點便是美到極點的說法。在這種理論中,動物式生理快感被混同為美感。

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如果說蘿卜長說白菜短,便有侵犯個人愛好之嫌。意思是說趣味無可爭辯。如果特就美感而言,也說得過去,各人愛好的不同不過說明人們覺悟的範圍和層次不同罷了。但是,籠統強調“趣味無爭辯”卻是糊塗的,因為趣味並非皆屬美感,如果不加嚴格界定,便等於給動物式生理快感和外化所致的病態趣味張本,公開認可它們的合理性。這樣一來,腥膻乎乎的動物趣味和病態趣味便會理直氣壯地擺上我們的美感餐桌。

病態趣味不像動物趣味那樣赤裸裸表現,但本質上還是動物趣味,是以人之形行動物之欲。嫖娼的心得、吸毒的體會、殺人狂的興奮、守財奴的陶醉、賭徒的暢意、權迷的得意等等,這種趣味富於欺騙性,旁觀者往往會稱美,當事人也自以為美,其實其美是虛像幻影,其中隻是生理快感。通過這種趣味的生命表現正是一場黃粱美夢,這種人生即虛幻人生。

在三西比河上遊地區的巴比克族那裏,沒有拔掉上門牙的人被認為是醜的。所有以損傷人體而刻意求美的行為都是病態的,如穿鼻、穿耳、穿嘴唇、針刺文身、穿高跟鞋等。最喪心病狂的是我國古代的纏足,但是幾百年間都被作為國人的共同趣味。直到今天,還有喪心病狂的醜劇在上演,為了滿足一些人的病態心理,一些地方大興人妖市場。

同為人類覺悟屬性的體現,對立階級的好惡往往相反,這也是外化所致。作為統治階級意誌的體現,正好就是被壓迫階級無權的表現,作為統治階級的審美對象,往往就是壓迫階級的觀醜對象。反過來也同樣,外化揚棄之日,這些事物才超階級地成為人們真正共同的審美對象。孟薑女憎惡之極的萬裏長城,今人卻共賞其雄偉壯麗的氣象。

在人類共同的絕對的覺悟屬性麵前,無所謂表麵的時代、民族、階級審美的共同性和差異性。同樣,也無所謂特定的審美理想、觀念、經驗、能力。人們美其所美,隻能主要欣賞囿於特定自然曆史條件而開辟的審美對象。長期狹隘的審美活動使人們觀念虛幻而成定勢,隨之有所謂特定的審美理想觀念。所謂審美經驗、審美能力,表麵上當然像是專門學習積累所致,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其有經驗、能力強者不過是相對別人覺悟認同的程度範圍大一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