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艱難到平易(1 / 3)

在美學史上,人們通常都把壯美和優美放在一起討論,但在具體作結論時卻把它們割裂對立起來。在這種割裂對立下,人們隻能做一些表麵的直觀的區別工作。揚棄表麵的直觀的視野,真實就在眼前。必須著眼它們的相對性,將它們統一起來。

在表麵直觀之下,人們所見的是先優美後壯美,常有人把優美界定為古代人類唯一的審美類型。其理由是:一方麵,古代人類的審美意識還不複雜,審美經驗還不豐富。他們說這種情況直到近代,這時候人們征服自然已達到一定程度,人與自然的關係不斷複雜豐富起來,其審美領域不斷擴大,這才產生了與優美相對的壯美審美範疇。這種看法直接受古希臘人和諧說的影響。古希臘人崇尚和諧,甚至把美與和諧等同起來。壯美伴有痛感,是不和諧的,古希臘人似不願把它放在審美範疇。但是,我們卻不能把古希臘發達的悲劇和宏偉的巴特農神廟等歸在優美之列。在表麵直觀之下,先優美論者看不到田園牧歌和諧表麵下古代人類的艱難奮鬥,看不到古代人類橫空出世開天辟地的一幕幕壯舉。

揚棄表麵的直觀的視野,我們分明看到的是先壯美而後優美。馬克思就說,一切偉大的世界曆史事變和人物“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普羅米修斯盜火的悲壯故事所展示的正是先民“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壯舉。火作為審美對象,先是作壯美觀的。直到今天,它仍然壯觀。今人已能較好地控製從而熟練運用它,它已可作優美觀了。

按這種順序,本文先從壯美說起。但是,壯美已經被反理性主義者消解掉了。在反理性主義者看來,壯美是近代理性主義的東西,是理性主義二元對立的產物。在這種視野下,壯美被視為虛幻的東西,是建立在人的割裂對立之上的理性迷誤。反理性主義者以消解理性價值而非壯美為己任,他們推出了“新感性”,許諾帶領人類走出割裂對立之境。在表麵直觀下,反理性主義者看到的自然界是無對抗而一元同一的,動物與自然的關係即是。不言而喻,他們認為人隻有摒棄理性而一任本能,才能不逆自然而與之同一。難得有人用心觀察動物世界無為表麵下外化的現實,動物世界並不是和諧寧靜的理想國,動物與世界更是嚴重的割裂對立。“新感覺”並不能使人類走出割裂對立之境,反將使人們陷入更強烈的外化。在反理性思潮的背後,人類進入了“散文化”時代。尼采曾宣告上帝死了,他來不及宣告人死了。

在反理性美學家那裏無所謂壯美,在後現代文化的“肉體”世界中已無所謂美。在外化範圍內,人類曆史正像自然界自發表現的曆史,正是“散文化”的。揚棄外化,我們所見的則是人類豪邁向前的自覺史,乃是“壯美”之史。在揚棄外化的情況下,不是“散文化”消解壯美,而是壯美批判“散文化”。

研究壯美是從近代開始的。柏克將崇高與恐懼聯係起來,康德認為崇高感在於人心能抗拒外界威力所引起的先懼後喜的愉快,狄德羅認為崇高感是一種“英雄激情”或“勝利感”。人麵對恐懼之感到能抗拒恐懼之感,再到戰勝恐懼得勝之感,這正是壯美的誕生史。鮑申葵一言道破,他說壯美即艱難的美。

表麵直觀之下,凡使人作壯美觀的事物都必是形象巨大、形態粗糲、力量強大、衝突激烈之類。在這裏,原因似乎隻在客體方麵,分明隻決定於客體的固有屬性,這正是說美在客觀的原因。

鮑申葵的說法打破了這一層,他不管什麼巨大、粗糲、強大、激烈,隻說它們使人感到艱難。此說分明向我們傳出了壯美發生的消息。但把他的說法直接放在審美範疇卻是不妥的,美感是愉快的,艱難似不合美感。鮑申葵的說法是籠統直觀的,還需進一步界定。此艱難該是貫穿壯美發生的全過程:首先,它是針對審美發生前的情況來說的,它是指人們麵對不甚解而難應對的事情的感受;其次,它又是就審美發生時而言。現在,它指壯美感中的壓迫感、撐脹感,此壓迫感或撐脹感卻並非尋常痛感,它是歸屬於美感範疇的。

到這時候,鮑申葵和柏克站在一條線上。柏克僅把崇高與恐懼聯係起來,我們還是從鮑申葵出發進行探討。

在今在古,人們麵對不甚解而初應對的事情時的感受都是艱難。《黔之驢》故事中虎初見驢時的情況就是這樣:隻因它對驢“莫相知”,所以但見其龐然大物矣,而“以為神”。對蒙昧時代的人類來說,雷電、地震、冰雹、狂風等等事體都是凶虐、狂暴、怪異、不可捉摸的。在他們看來必是妖魔鬼怪作祟,使他們極感困惑、壓抑、恐懼、迷惘。於是,他們轉而神化這些事物,把它們抬舉起來頂禮膜拜,認為那是一種超現實的力量,隻有把它們推向非現實世界。孔子不言神、怪、力、亂,不論生死。

對先民而言不甚解而難應對的事物不唯山崩地裂、翻江倒海之類。可以說,凡超出其內在尺度的事物都會使他們為難。蛇蠍之類形小而力微,卻很少有人等閑視之。它們至今都令人畏怯三分,還難以作為人的審美對象。

當一隻猿手超越其內在尺度打製一把石刀時,這決不是在我們手裏的舉手之勞,而是極艱難的事情;決不是在我們眼裏的等閑小事,乃是石破天驚的壯舉。可以設想原始人獵狼或運動員登山的情景:他們要麵臨艱難、經曆挑戰,要冒危險、臨恐懼。這就需他們全力掙紮,挺身苦鬥,往往使他們頭破血流,遍體鱗傷。最後,狼在腳下,山在腳下,那一時刻,其人定是豪情滿懷、躊躇滿誌。獵狼人豪氣衝天,運動員“一覽眾山小”。

這就是誇父追日,這就是大禹治水,這就是愚公移山……這就是人類開天辟地的創世紀。人從這裏開始,審美從這裏開始。在這種時候,人們唯觀壯美,他們還不優美。

正是這樣,在這種時候人們還不優美。當狼在腳下山在腳下時,因竭盡全力掙紮苦鬥,那獵狼人或運動員已是衣破血流、氣微力衰,正是一副狼狽模樣。不用說,他們的豪情盛氣之中是夾著餘悸的。一時間裏,眼前的勝利還不是很真實,使人反應不過來,那艱難仿佛還在繼續。其人手腳雖停止了活動,心裏卻仍在抗拒著、掙紮著。在表麵直觀之下,這就是壯美感:一方麵是豪情滿懷、豪氣衝天,另一方麵是餘悸在心、緊張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