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從艱難到平易(3 / 3)

一個鄉下人第一次進縣城,縣城在他眼裏是壯大的。但當他見閱過省城,回頭再看縣城時,縣城便顯猶小了。當他見閱過都城而回頭再看省城時,省城也顯猶小了。如果他回頭再看縣城時,縣城就更顯猶小了。在這裏,縣城或者省城還是原來的,隻是他的眼界大了。在這個過程中,在他原來初見縣城或省城而覺壯大時,這種感覺是初步的、粗略的。當他回頭再看縣城或省城而覺猶小時,其認識已趨細致、深化。對他來說,感覺壯大時是開眼界,感覺猶小時則是去熟悉。也就是說,無論感覺壯大或猶小,隻是方式境界不同,但都是增長見識,增長覺悟。

莊子《養生主》裏說庖丁解牛遊刃有餘,可以想見,庖丁初學解牛時一定沒有這般自如。其遊刃有餘是經曆十九年,所解數千牛才達到的。十九年前的他是如何解牛的呢?我們盡可以想象一種艱難狼狽的情景。這一時期,他解牛非割而折,每月更刀。在這一階段,因對解牛之技知之甚微,更不必說深悟其道了,於是在他的感覺裏,牛與他存在著強烈衝突對立。牛雖然殺倒了,解開了,他甚至感覺興奮、自豪,但解牛之際所感覺的艱難緊張,人與牛之間強烈的衝突對立卻還在他的心頭隱隱保留。正是對這種情況的表麵直觀,學者們才說壯美即主體與客體相衝突對立的狀態。其實,真正的衝突對立狀態發生在觀賞壯美者的內心。當此時也,那新覺悟的其他物的類的尺度是強充進來的,一時間裏,這種新闖進來的異質的東西與他原在的內在尺度還很陌生,關係緊張。於是舊質抗拒新質,雙方矛盾衝突。生硬的充實將使主體內心不諧,說明主體的覺悟還是粗糙的。初步覺悟正是這樣,雖然還粗糙不諧,但就終使它超越愚昧狹隘前進了。

在以後的時間裏,庖丁解牛時漸不感艱難,已感平易輕鬆,當初解牛時的緊張為難感漸漸消失。這時候,在他的感覺裏,牛與自己已不存在衝突對立關係。同樣是把牛殺倒了,解開了,他已不像當初那般興奮、自豪,隻覺得輕鬆、愉快。這時候,在他的感覺裏,牛與自己之間已不存在衝突對立,而是熟悉如貼身衣服,左右手腳,熟悉如麵對朋友。他的感覺是自然的、自在的,這時的牛是他可以自由對待的生產對象。在解牛的過程中,他已不緊張吃力,而是得心應手,隻管順手運刀就是,甚至自如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感覺是自如自在的,解牛這時候已成為他自由的生命表現。很明顯,庖丁解牛後的心境與他麵對牛及解牛時的感受是一致的。這裏唯有他現在解牛的自由自在感受的繼續,已沒有他當初解牛時緊張不諧心情的遺留。在對這種情況的表麵直觀下,學者們於是說優美即主體與客體衝突對立暫時處於統一、平衡的狀態。同樣,真正的統一、平衡、和諧的狀態表現在觀賞優美者的內心。這時候,新覺悟的其他物的類的尺度是自然而然充進來的,因為主體內在尺度中原有跟他同質的東西原本就存在。也就是說,有認同迎接的因素,情況就像熟人見麵,毫無陌生緊張感,於是新質舊質自然融合,並無對抗衝突。如此的充實將使主體內心豐富,說明主體的覺悟已趨精致,這叫細致覺悟,是覺悟豐富完善,而顯有機和諧狀態。

人初做一件事時總是粗糙的,正像寫文章初打的草稿。表麵上,這表現為主客體之間關係的牽強、生硬、矛盾衝突、不自然、不和諧。實質上,這體現出主體內心還不甚覺悟、躁動、浮躁、狂妄、迷惘。人幹經熟的事時就細致了,這正像寫文章時的潤色修改。表麵上,這表現為主客體之間關係的自然有致,有機統一,和諧天成。實質上,這體現出主體內心更其覺悟,顯得寧靜、熱忱而淡泊。自然界在局部看起來可能是殘酷的無情的,但在整體上自然界是有機和諧的,自然一詞本意正在和諧。人類的終極理想就是在更高的意義上再造、複活這種狀態,使人們生活在這種狀態。覺悟和諧是人生的最高境界,隻有覺悟和諧的人才能創造和諧的世界,才能和諧自由地生活。

同樣是增長覺悟,將壯美和優美統一起來,其方式境界隨可嚴格界定,但不能籠統界分其真實的表現。往往是壯美中有優美,優美中有壯美。惟其如此,才是覺悟的真實曆史。純就理論界定,人初應對一件事時克服艱難後將純感壯美。接下來就不純然了。當他繼續幹這種事時,該是還有艱難,隻是不像第一次,而是稍感平易些。在成其事的感覺裏,將是壯美中有優美。或者,他能夠較平易地應對一件事,但其中還稍有艱難。在成其事的感受裏,將會是優美中有壯美。平常情況下我們說壯美或優美,看主要方麵即可。

美學史上有界定壯美和優美優劣之說,這是誤導人生。唯壯美主義,將不能明心見性、覺悟和諧,將走向虛幻人生。唯優美主義將不能放眼解懷,即玩物喪誌,這便是消極人生。愛壯美也享優美,方是覺悟人生。

這一切,必以揚棄外化為前提才有意義。強盜第一次殺人時也該是緊張恐懼的,我們似不能把他們殺人的狂笑當做壯美境界。慣偷行竊時已經平易輕鬆,我們也似不能把他們的竊喜當做優美狀態。

現在,我們如此說:優美即人們細致覺悟的直觀對象性,或為人們精致覺悟的直觀對象性。欣賞優美將使人消解曆險苦鬥後隱隱的緊張餘悸,將使人洗除前驅衝突時蕩起的紅塵濁氣,使躁動化為熱忱,使浮躁化為寧靜,使狂妄化為淡泊,使迷惘化為澄明。沒有平心靜氣,人不能明心見性;沒有虛室淡泊,人不能返璞歸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