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林黑著臉問他,你說這樣也可以那樣也可以,你帶了多少錢?
衛軍道,我包裏還有三十多元。
衛林高聲大罵道,那你醫你媽的屁病?沒個千兒八百的,你也敢說醫病?做手術?
馬麗說,沒關係衛林,我去取點錢就是了,大哥一個人也不容易的。
衛林這才氣哼哼地坐在那裏,不理衛軍,看他的電視。
馬麗一邊在廚房做菜一邊想,衛林今天的表現怪。從今天這表情看,好像他與他大哥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實不是。
馬麗記得衛林寫了一篇他與他大哥有關的文章,發表在市日報上。那篇文章馬麗看了,覺得還真是抒情。她記得那篇文章是這樣寫的:
毒魚衛林/文衛林每次從城裏回到老家的時候,就愛到院子旁邊的村小分校大興小學去看看。大興小學十年前就沒有老師與學生了,學校賣給了四周的人,房屋破爛沒有一個人住在裏麵。但是衛林不會忘記,二十幾年前他在學校裏做出來的一件驚天動地的醜事。
那時他十四歲,初中畢業回鄉當了農民。這一天,他和大他十歲的大哥衛軍都在給生產隊栽秧子。栽著栽著,他的大哥就口吐鮮血,倒在田中了。原來他大哥有幾年的肺結核病,肺上早穿了孔。按理大哥是不應該勞動的,特別是在冷水中。但是,他們的父母早亡,他的手下除了衛林,還有一個弟弟,他不幹活,怎麼能掙到工分分糧食?
隊長就叫幾個社員用纖擔綁了個馬架子,把衛軍抬到了鎮醫院裏。衛林在醫院陪大哥治病。醫生給衛軍輸著液,但是衛軍的嘴中不停地吐著血,他的臉比什麼都白。隻有幾歲的老三衛華在家守著。
衛林不知道醫生怎麼會賒帳給他們醫,總之他們沒有一分錢,可能是隊上請醫院賒的,隊長作的保。醫了十幾天,衛軍不吐血了,他就撐著身子回了家。
回到家裏,衛林的頭很痛。為什麼呢?除了米得借以外,主要的是,大哥還得找錢買藥吃。更主要的是,衛林記得,醫生對他說,你回去多弄點營養給你哥吃。這個病又叫癆病,吃孬了等於白吃藥了。
就是說他如論如何也要找點錢。
上哪去找?他的頭很痛。無樹無竹的,哪裏有錢?
衛林就想到了小學的魚塘。這學校中有半畝大一口魚塘,學校上學時他常進去耍,塘中的魚常常一團一團地浮起來,最大的有好幾斤。這些魚是學生們從四麵八方抓起來的,通過幾年的積累,便有了這麼多魚。學校中有個胖老師劉老師和一個瘦老師唐老師,劉老師常將吃不完的飯倒進魚塘,所以那些魚肥。
他準備將這些毒了,撈了起來,弄到街上去賣,也許能賣一二十元的。好在,這段時間學校放署假,沒人。
他家裏有些滅叮螺剩下的五六藥粉,這個是巨毒的東西,準能毒死魚。他又與人借了手電筒,準備了魚網,準備半夜行事。
半夜,他一個人悄悄翻進了學校的圍牆,這時候學校空無一人。他將五六藥粉空進魚塘之後,用綁著網子的竹杆在水中攪了許久,當他覺得攪勻了以後,就回家睡覺了。
等到雞叫的時候,他又翻進了圍牆。他以為整個魚塘正被要死不活的魚弄得翻了天,他用網子撈了起來,好趁黑上街去賣,賣了先給大哥買兩個豬腳。
誰知塘中一點動靜都沒有,靜靜的沒任何響動。
他用手電照了魚塘的任何一個角落,真的沒魚。
他好失望。他想,這魚跑到哪去了?白天走牆外過的時候,裏麵的魚還射得水響呢。他想,是不是藥失效了?
他好生失望地回到了家。第二天上午,他又悄悄翻了進去看,仍然沒有魚從水麵上浮起來。他徹底失望了。
三天後,衛林從學校外邊走過,突然聞到裏麵五六藥粉刺鼻的臭。他翻進去一看,我的媽喲,整個一塘水,全成了尿色。尿色的水上麵,全是白花花一片死了的魚。那些魚已經全部腐爛發臭,大的有五六斤,小的也有幾兩重。
衛林被這場景弄得差點吐血。他不知道,那毒死的魚當時為什麼不上浮而要沉底?
心痛還沒有過去,衛林就是巨大的害怕了。因為,這事被學校發現是必然的事。因為還有十幾天就要上學了,而這十幾天內,魚塘裏的那種尿色水,是絕不會變清的。滅叮螺時他就知道,這種藥一旦倒入不流動的水塘中,幾十內都有一股刺鼻的臭,並且水一直是尿色。
他不可能擔了水全換了。
開學的時候,劉老師和唐老師都返校了,學生和老師們在尿色水的魚塘邊,一個個氣得全是罵聲。但是,並沒有誰來找他衛林,讓他認罪。
他知道,劉老師們一定是在偵察。知道是他幹的,是遲早的事,衛林開始從沒有過的惴惴不安,心中恐懼。在自己家裏,小小年紀的他,開始睡不著覺來。
十幾天內,也沒人找他。
他並沒有因此而鬆下心來,心中反而更加沉重。
他再也不敢走進學校去耍了。過去,學校是他最愛去耍的地方。他經常跟劉老師借些小人書看。劉老師在學校桃子熟了的時候,一定會摘幾個讓他吃,一邊看著他吃,劉老師一邊滿意地笑著,喊著他的名字“衛林”。他還愛和學生們打乒乓球。總之學校是他心中最溫暖的地方。現在,再也不敢進去了。休道是進,就連從學校外邊走也不敢走過了。學校那個方向,過去是他心中的樂園,現在成了他心中的病。
他如果是看見了劉老師和唐老師,那是如論如何也要躲的。
衛林生活在這種驚慌不安中,非常後悔,但是世界上沒有治這種病的藥。有時,他也想去向兩位老師坦白,但是最終他沒有去坦白。他想,躲一天是一天,萬一就這樣躲過去了呢?
這一天,終於有學生來叫他去見兩位老師了。他知道,末日來了。
在教室裏,兩位老師坐在課桌上。劉老師對低著頭的衛林說,是不是你把魚毒死了的?
他不吱聲。
劉老師說,你是不是還要證據?要我們亮出來?
衛林終於咆啕大哭起來,點頭承認了。劉老師說了些什麼他記不清了,他隻記得很瘦的唐老師衝了上來,狠狠地踢了他幾腳,他的尿基本上把下邊的褲子全打濕了。
最後,唐老師建議讓生產隊的民兵所我送到大隊上去,再由大隊送到公社中去。在這裏負責的劉老師擺了擺手對他說,算了,他知錯就行了,他還小,給他一個機會。
他就這樣過了關。
雖然他是賊的名聲傳遍了全生產隊和大隊,但是,他心中的那塊魚刺一樣的石頭卻放了下來,從此他夜夜睡覺都香,敢走學校外過了,漸漸地也敢進學校去耍了。
不心懷鬼胎,原來對人如此重要。
這些年,衛林站在學校的廢墟上,常輕輕呼喚著已經作古的劉老師的名字,感謝他的寬容,感謝他給了他一個機會,他眼中浸著淚花。他自己也無法相信,當年那個毒魚賊,現在會成為一個國家公務員,一個對國家還有點益處的人。
馬麗想,一個與哥子有這麼深情感的人,他不可能對哥哥不好。他罵哥哥,也許是因為她吧。
你想,哥子得了病,肯定他沒錢治這病,那麼,是要他們拿了。衛林如何好對她說?也許隻有罵。讓她覺得他衛林是那麼討厭他哥,然後打動她,讓她最後拿出錢來治他哥。如果是這樣的話,可謂是苦肉計。
苦肉計也好,甜肉計也好,都沒關係。過去她也許做不到,但是,現在她覺得她能夠做了。她想,你還別小看夢,認真想想有些夢,對現實還是有幫助的。
馬麗陪衛軍去市上的醫院,找了專家檢查,結論仍是一個小病,隻是過去的醫生沒有將牙瘤的根去掉,需要再做一次根除術即可。而這種小手術,一般的醫院就可以了,沒有必要跑到大醫院來。你有多少錢?
衛軍這才定下心來,在衛林家住著,準備手術。
晚上,衛林睡在床上,對馬麗長歎一聲。
她問,什麼事?
他道,搞不懂他為什麼到現在還是一個人過。五十過的人了,看來他是找不著老婆了。看來他的老,是要我養了。
她道,這有什麼歎氣的?
他道,我在想,不如趁這次這個機會,幹掉他。
她驚道,你在說什麼夢話?
他道,這次幹掉他,有一個很好的機會,一個不知不覺幹掉他的機會。
她問,你說的什麼什麼幹掉他有機會?
他道,他這牙齒,不是做過一次手術了嗎?
她道,是嗬。
他道,他不是頭一次手術失敗,留了一個月的牙血嗎?
她道,對。
他道,你看這現在這個樣子,瘦得跟幹鬼一個樣子,我想,他體內沒什麼血了。他在農村一個人過,哪裏會有什麼好東西營養?
她道,是這樣的。
他道,我是這樣想的,不如我們再在家裏拖他半個月,克扣他的夥食,天天讓他半饑不飽的。他必然還在流血。等他幹得不能再幹,瘦得不能再瘦的時候,我們再送他上醫院開刀。最好再給醫生送個禮,讓他做個失敗的手術,讓他大流血。最後,我們讓他流血而死。他這樣一死,鄉親們沒什麼說的,他自己在下邊也想得過。
馬麗嗬嗬大笑道,衛林瓜娃子,你要讓你大哥營養十天半個月再做手術你就明說嘛,還跟我來這一套幽默。
他黑著臉認真地說,我真的想利用這個機會幹掉他,今天他把我這個臉丟大了。
她笑道,你放心,從明天起,我就去買好吃的給他補。
他道,你要是這樣你就不是我的妻子。
她笑得更開加開心地撲在了他的身上,一邊罵他瓜娃子一邊愛他。這一夜,馬麗覺得,衛林對她又多了一點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溫存。
手術進展得非常順利,隻是撥了兩顆牙齒,將牙床上的瘤子割了就對了。以後的日子,衛軍的牙齒再沒流血。馬麗把夥食也弄得好,就是半個月時間,衛軍的臉已經白胖得跟城裏人差不多了。而他這一前一後,就住了近一個月。
衛林在馬麗臉上沒看見一個煩字。
這是讓他大感奇怪的。
因為按照前幾年的情況,馬麗的臉會從頭黑到尾,你可以讓她死,但是絕對不會拿起這麼多錢來治他哥和營養他哥的。
衛軍住得都不想走了的時候,衛林正式請他病愈回家了。
衛軍說,我給你們帶衛謀吧。
衛林說,你的家在土地上,你回去好好種地吧。然後,將一百元錢當著馬的臉給了衛軍。這在過去,衛林是不會的。衛林這麼多年一直對她說,他沒給他們拿過一分錢,最多在過年時拿二十元錢,可是有一次老三來對她說,二哥不公平,給大哥拿了七百元卻隻給了我三百元,馬麗才知道衛林在外邊幹的事,當然衛林永遠也不會承認這事。衛林對衛軍說,回去買幾十個小雞喂吧,你門後有山的。
衛軍說,好。
衛林說,你養些母雞下些蛋嘛你自己吃嘛。下次我回家,再要是聽見你被你養的一二十個雞把你抬到街上去賣了,可別怪我不怪氣。
衛軍道,我知道。
衛軍走後,馬麗在心中想,你敢說衛林在心中不愛他哥?他母親去世後,一直是他哥把他帶大。長哥當父,是他哥供他上學讀書進了城的,他會對他哥沒感情?
骨子裏是愛的。
他外頭做的一切不愛他哥的言行,都是做給她看的,根本又要回到愛他哥上。
她想,對生活有了新理解的她,這次是做對了。如果他現在還敢在外邊與別的女人鬼混的話,他給那女人提著禮物走了過去,在門邊,他會嚇得飛也似回逃的:他的大哥,正提著一根大木棍站在那女人的門前對他怒吼道,黑心肝的兄弟嗬,你可想起了有一個女人她叫馬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