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涉及一生的童年故事2(3 / 3)

《馬丁·彼平》象征著最高層次上的名字遊戲,是與姓名變幻莫測的本質在做遊戲,可以根據我們對名字後麵的現實所了解或者想象的程度而變成空無一物,或者像風箱一樣鼓脹起來。那是普魯斯特玩弄諾曼底和布裏坦裏的小鎮名字式的遊戲,或者玩弄弗羅倫薩和威尼斯的遊戲,他發現這些音節以極細微的表達方式不僅僅喚起,而且包含了那個地方的光、氣、味和質感。

我們對名字和叫這個名字的人的感覺,也許取決於我們在兒童時代認識的某一個人,也許是一個凱薩琳,是個呆板的孩子,是個嘰嘰喳喳的孩子,或者是一個八字腳,因此,我們會以為每一個凱薩琳都會穿彼德潘式的衣領,都是女高音。如果發現有另外一種凱薩琳,比如凱薩琳·希普班,我們一定會費盡力氣把原來的那些氣質拿掉,換上一些新特征。可是,這樣一個名字永遠也不可能幹幹淨淨的。不管有多少不同的名字,總還是有其原來名字退化的遺跡。因此,因為有原始的依附情結,父母給他們的孩子取名叫理查德(獅心理查德),或者叫亞瑟或海倫,但很少叫卡桑德拉的——沒有人要一個講實話的人。很多名字選擇的時候,都有其宿命的成份在裏頭——有王者風範的大衛,聰明過人的薩繆爾——另外一些名字又為人所回避,誰會把自己的孩子稱作該隱,歌利亞或猶大?依照父姓給男孩子取名,不僅僅是為了文字上的永生,而且是出自這麼一個願望,即孩子會繼承父親的一些稟性,會成為父親本人。可是,在猶太人當中,這一份傲慢就找不到蹤影了。猶太人給孩子取名是以故去的人為參照的,因此,死者就不會孤單,而且,跟我母親過去常說的一樣,“有了某個人”。最後,永生不死的是那些名字,而不是人,這些名字吸收了所有叫這個名字的人的曆史。無知的嬰兒對她自己名字的厚重一無所知,無意間就往裏麵增添了她自己的那一份性格和命數。

除開名字的微妙複雜性之外,馬丁·彼平的遊戲還暗含著遺傳之謎,這是孩子們願意去考慮的。他們會用想象編造的身世把自己弄得頭暈眼花,比如自己是被人撿來的,而那些繼養的孩子也會夢見自己找到了“生身”父母,並抓住了一向為人回避不說的事實。我們為什麼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自己?我常常坐在窗下的床上問自己。我想象自己是從不同的、理想化的父母那裏生來的,可是,然後,那我就不會是我自己了。就算我是在另外一個時辰或者在另外一個房間裏孕育出來的,那我也不會是現在的我了。

我們在多麼賣力地抵抗成為自己父母的現代翻版的可能性啊。當然,我們無法製造新基因,可是,我相信,隻要努力,我們總還是會培養出一些新品質和生活模式的:就是自我引發的突變。可是,當我們真的成功地重新創造了自我時,難道不會總是有這麼一個值得懷疑的可能性,即新身份會裝入舊身份裏,就像人的第二張皮一樣,有時候癢癢的,或者緊得人不舒服,而並沒有遮蓋住最容易受傷的部位?突然驚醒的時候,不管是從睡眠中醒來,還是因為疾病或者壓力使然,我們發現自己正好是在按父母的方式行事,基因會通過脆弱的新皮再次表達自己的存在,而它們的力量也一點也沒有減弱。

馬丁·彼平講的故事當中,我最喜歡的一個是“艾爾西婭·皮多克夢中跳繩”,背景是在卡奔山下的格林德村,那裏的孩子“大部分吃黃油麵包,因為他們的母親都太窮了,買不起大餅。”艾爾西婭3歲的時候,曾聽到外麵那些年齡大些的姑娘們按著節拍跳繩:

安迪

斯班迪

蘇加迪

康迪

弗倫奇

阿爾蒙德

洛克!

黃油麵包晚上吃,媽媽隻有這麼多!

她那麼早就開始跳繩了——正好就是我學會讀書的年齡——她的名聲傳遍了鄉村,因為她天生跳得好。仙女們不久便聽說她了,她也就成了她們的跳繩大師安迪·斯班迪的黨羽。每月新月出現,睡得很熟的時候,她會加入她們夜半在卡奔山下舉行的跳繩大會,安迪·斯班迪在那裏教她跳魔繩。她可以跳得很高很低,很快或很慢,可以跳上月球,也可以跳進地心;她可以從鎖孔中間跳過去,也可以歇在草葉上,就如同一滴露水。

安迪·斯班迪是藝術的來源,是有外形的想象力。作為他的徒弟,艾爾西婭·皮多克對他言聽計從,從無疑問。訓練結束的時候,他舔一舔跳繩上的木把,他們就成了蘇加·康迪和弗倫奇·阿爾蒙德·洛克。他對她說:“從今以後,你的一生會有舔不完的蜜。”雖然當時我年齡太小,不太明白藝術與愛情之間的聯係,但我一定是在哪個地方知道一點點,正如我明白人皆有死一樣。我知道,他們是全息的,根據光和思考這些問題的頭腦傾斜的程度而滑入彼此。艾爾西婭·皮多克任何時候都可以返回到她的手藝上來,隻需要想象力的嘴唇輕輕一碰就可以找到安慰和滋養。跳了一輩子的繩以後,“當生活變得艱難時,就跟生活常常會變得艱難一樣,她就坐在灶台邊啃著沒有黃油的於麵包皮,舔著安迪·斯班迪給她救命用的蘇加康迪(糖)。”

多年之後,艾爾西婭·皮多克成了一個傳奇故事,當地一個財主,是原型意義上的實業資本家,決定把卡奔山下的跳繩地圈起來,建起濃煙滾滾的工廠。在當地跳繩長大的姑娘們、她們的母親和祖母們都傷心落淚。可是,情感和傳統對工業的進步有什麼好處呢?突然間,一個老嫗出現了,個子小得像個小孩。她跟那個財主談判,要求舉行最後一次月光跳繩會。財主同意,隻有從柔嫩的小姑娘到雞皮鶴發的老嫗都跳得再也跳不動的時候,他才能開始建圍牆。他耐心地等待著。就在看上去好像要跳完的時候,那個小個子老嫗又出現了:艾爾西婭·皮多克,她已經有109歲了。她宣布,“我跳到最後一跳的時候,你才能砌第一塊磚。”可是,她永遠也沒有跳到最後一跳。她永遠地跳下去了。她現在還在跳。由於在月光之夜做夢與仙女們在一起相處了很長時間,她已經得到永生。她的藝術生命長過企業家的貪婪和市政委員會的陰謀以及國會法令的草率。這門藝術將如同她在上麵跳繩的山和她在下麵跳繩的月光一樣永不消失。

這就是我多年以來所寄托和賴以生存的一個故事。故事告訴我們說,我所喜歡的事物並不可笑,也不是無關緊要的。艾爾西婭·皮多克跟安迪·斯班迪學跳繩的時候也許是在做夢,可是,到最後,藝術不僅僅是做夢,而且還變成了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