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愛書之人,但我並不欣賞這麼一個事實,開始大學生活,並獲得了對於文學史的些許感覺之後,我便沉緬於少年時期的願望,要重塑父母的形象,讓他們適合我的理想。當時我有16歲。在我無法認同父母的最後關頭——這一般也就是決裂的前兆——我希望他們分享我感到驚異的一個偉大發現:竟有一個文學史;在我無意間隨便翻動,這裏那裏停頓一下,去嗅、嚐和吞咽的書頁裏,竟有非常非常漂亮的風景存在著;竟有一個秩序,就像一個龐大的英語花園一樣。有地圖標出小路和旁道,地圖上麵還布滿了尺度和箭頭,有經度和緯度,有表示距離和兩點間關係的圖表。大學的課程表裏列舉著可以從中選擇,可以合並成一些個圖案,就好像旅行手冊裏推薦的旅行路徑一樣的課程。16世紀,17世紀,18世紀。伊莉莎白時代,奧古斯丁時代,羅馬時代,維多莉亞時代。(當代文學,跟今天的不一樣,都隻給了非常短暫的一點點時間,根據暗示,任何現代的東西都不需要正式的研究,你可以自己去掌握。)語言也是一樣。盎格魯薩克遜語、古代英語、中世紀英語。某些作家本身就構成一門課:喬叟、莎士比亞、密爾頓。在4年時間裏,隨著正常進程的發展,你會踏遍這一片土地的每一個角落。從我上中學的第一天起,我一直都沒有因為範圍和寬度的想法而激動過,而西方史的老師會宣布說,在15世紀的意大利曾有一種叫做文藝複興的東西,並在黑板上列出那次複興的主要內容。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文藝複興。哪怕複興這麼一個詞也是令人興奮的,就跟它的伴隨語“人道主義”一樣。我也是個人道主義者,當天我就是這麼決定的,離開學校時,我就便得到了改造。
大學的課程也是同樣令人警醒的。多年來我一直都在閱讀的一切都互相連接在一起,並且置入更大的一種設計,就好像它一直在朝某種極宏大的最後完成前進一樣。我希望嚐試每一個世紀,希望上每一門課,就像小吃店裏的一個貪婪的人。我從來都沒有特別需要父母參與我的某種閱讀,也不需要他們參與我所做的別的任何事情。關於我特別感興趣的事務,我甚至都有些偷偷摸摸的。可是,這樣一個偉大的發現太驚人了,無法隻保持讓自己一個人知道。我覺得,如果不研究西方文學的偉大作品,沒有一種生活可稱之為完滿。我開始在家裏慢慢勸教,做潛移默化的工作。我因為再生讀者的熱誠而燃燒。我在汽車保險杠上釘的標牌很有可能寫上:文學拯救。
我向父母推薦一些著作,要麼哄他們,要麼強求他們,那要根據當時的氣氛。雖然他們並不經常讀我推薦的所有書,但他們會很溫順地接受一些勸告,從來都不違抗我要教化他們的宣傳攻勢。在一些彼此攻訐、相互責怪的家庭,特權會在最小的成員那裏積聚起來,如果有耐心等待的話。
我在《審判》這本書中取得最大成功。要讓我父親對這本書發生興趣並不太難,因為這本書基本可算擦著他所喜歡的政論叢書的邊了。另外,他也是個律師,而這個書名隱含著法律程序的意味。國慶節的那個周末,我一個人在家歡歡喜喜地過。父母到鄉間去了,自打我記事時起,他們每年夏天都去那個無聊的同一處鄉間,我父親與一隊男人各自開著車拖家帶口去過周末。我15歲時起就不願跟他們去了,自那以後我一直都在城裏過周末。我和父親按最原始的方式處理家務,大部分時間外出吃飯。夏日的城市是個新奇的東西,熱帶的疲軟無力,建築物都由於灼熱而霧蒙蒙的,空氣陰沉滯重,街道有氣無力。我找了一份辦公室打工的工作。每天一早便起床,穿上工作製服,乘悶熱的地鐵,而所有這些不便之處我都極其珍視,因為那是我自出生起便一直渴望得到的自主的一個象征。父親並不管我進進去去,他最多也隻是要求每隔一陣子到空調電影院看電影時,由他陪著一道去,而這做起來並無難處。可是,我最喜歡的還是周末,等他到鄉間去了以後,我就可以假裝獨立生活。在那些快樂的周末裏,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長途電話。
父親以慣有的突如其來的方式說:“你推薦的那本書,就是那個卡夫卡寫的。《審判》。”“怎麼了?你讀了沒有?”我著急地問。“嗯,這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原因。我和你媽媽都看了這本書,對這本書的寓義意見分歧很大。我說,它是關於司法製度和現代國家不公正的,你會在官僚氣息和浩如煙海的公文中迷失等等。而她卻說,它是關於生活本身的,人總是對這件那件事情感到欠疚,總會覺得你應受懲罰,就因為活著就該受罰。”他停了一會兒。我的心都跳起來。這正好就是我想要的結果。我們醒著的每一個時刻都應該進行這樣的理論化。
他說:“因此,你意下如何?”我多年的閱讀終於結出了果子。我對事物的意義總能拿出公認的專家意見。
“嗯,實際上,”我擺出從教授那裏學來的冷峻和要人領情的姿態說:“你們兩個都是對的。那兩種解釋彼此不矛盾,並不互相排斥。這部著作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它同時包括了如此之多的觀點。”
父親甚是失望。他喜歡事物非此即彼,他還喜歡聽到別人說自己是正確的。他可能一直在指望我會支持他一個人的觀點,因為我通常都支持他的一些強硬的觀點,而母親的觀點一般都更人道一些,雖然並不是經不起推敲。他為自己的觀點辯護了一會兒,然後,我母親接過電話,並就她自己的觀點發表了一通意見,可是,我堅決拒絕從兩種觀點中選擇一種。他們掛電話的時候一定有些惱怒,想到未來會發生一些轉變。我要引導他們倆人走過全部的西方文學史,如我自己正穿行其間一樣,隻不過,我比他們多走了幾步而已。
這事永遠也沒有發生。秋天,我在學校附近自己租了一間房,開始了自己的成長。我的生活不再以家庭為中心了。我父母讀什麼不讀什麼不再重要了。我得學會自己做飯。我問母親她竟然怎麼會沒有教我如何做飯。除了教我搖絞肉機之外,我知道的一切不過是中學學的烤幹酪三明治、可可和拌番茄及洋蔥醬的麵條。她為什麼沒有教我瞧不上眼的那麼多家庭主婦做的事情呢?她回答說,我一直都在讀書,她不想打攪我。
我問父母,我是否可以拿走我最喜歡的那些用黑皮和金邊裝幀的哈佛經典叢書,多年以前,我搬到姐姐的房間去時,它們看上去曾經那麼威嚴。當然,他們同意了。以我的知識分子的驕傲,我有可能說服自己,已經到了讀普魯塔克的《生活》,或者讀維吉爾的敘事詩的時候了,可是,我內心裏明白,在空無一物的房間裏,我真正想放在身邊的卻是第17卷,格林和安徒生的童話。而那就是我找不到的一卷。我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但運氣不佳。書丟了,就好像我的熱情已經灼傷了它,使它不再存在了一樣。我很傷心,我明白可以到圖書館找這本書,也可以到書店去買,可是,這一點用也沒有。我為之傷心的就是那麼特別的一本書。不久之後,我就接受了這一份損失。那本書成了回憶,就好像一個年輕輕就死去的朋友。不過,在我生活的各個階段,都沒有哪一位朋友年輕輕死去的,也不明白那會是個什麼樣的感覺。這是我能夠感覺到的最接近的一種。
過了很久以後,我長成了完完全全的成人,對一位朋友提起過這個損失。她說,她從父母那裏繼承了同樣的一套。可以不費力就把她那一套中的第17卷送給我。我非常高興,就好像故去的朋友死而複生一樣。我想到,這麼說,有些損失是可以彌補的。幾天之後,她把書拿過來了,書有同樣的金邊,但書皮不是黑色的,而是褐紅或者桃紅的那種。並不完全是我的老朋友,甚至還有點傷害感情的意思。我一直不知道,哈佛經典叢書是以不同顏色的版本發行的,比較起它們莊重的外表來,好像有點不太相符,不足取。我隻得修補自己的思路:盡管某些損失是可以彌補的,可是,我們修複過來的東西不一定就是一樣的。另外,在接受命運的禮物時,我不妨謙遜一些,否則,我很有可能什麼也得不到而隻有回憶。我在書架上為這本新書找了個位置,但願自己會喜歡上它。經過這本書旁邊的時候,我會疼愛地望著它桃紅色的書脊,努力想讓它看起來很是怡心,就像一個繼養的孩子一樣——不是我自己的血肉,也不是過繼來當作自己的養子,而隻是為一個陌生人臨時找一個家——永遠也不讓它知道,它溫暖的褐紅色總讓我想起自己的損失,就是那本令人肅然的黑色封皮的書。我並不經常打開它來看,僅隻知道我擁有這麼一本書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