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閱讀的果子是澀的(3 / 3)

相對的一個例子是韋拉·卡莎,她的作品是我那個時代讀高中時的必讀書。教師們喜歡她直截了當的語言,說她的小說有益健康,就跟整粒穀物食品一樣,而且還有愛國精神。可是,卡莎是作家當中最有成人氣息的,作品裏滿是譏諷和悲劇,是一些應允之事逐個破產的故事。她跟羅伯特·弗羅斯特一樣,長期被人貼上溫良的標簽,好像是一杯有益健康的美酒,她的作品也據此像藥方一樣開給年輕人讀。

從更實際上的意義上說,書都有它們自己的時機;時機不對,偉大的作品也可以看上去味同品毒,正如清晨兩點隔壁放出的莫紮特音樂一樣。雖然我父親因為癌症住院,可是,有天下午我正常回家時,卻看著他慢慢死去的情景,因此無聊地從書架上取下《伊凡·伊裏依奇之死》。哪有比托爾斯泰更能讓人轉移注意力的書呢?也到了我讀一讀這部偉大作品的時候了。(可那是如此悠閑的一個選擇嗎?也許我根本就沒有在尋找一種消遣,而隻是希望使那個下午再延長一些,使探視的時間過去,因為,隻要我與父親的疾病相處在一起,他就算仍然活在人世。)那部中篇小說生動形象地詳細描述了一位俄國貴族死於胃癌的情況。讀者看到的就是這些,不管怎麼看。伊凡·伊裏依奇直到最後才被說服,而這個時候,一切都沒有什麼關係了,他是在給新廚房掛窗簾的時候從梯子上摔下來而傷著自己的。除開那案子本身之外,那部小說全都是講我們自己的——我們枉過的一生,我們充滿痛苦的死亡,特別是我所見證的那種死亡。我從來不敢思考哪一種生活上麵的事情。他們說,沒有哪一個姑娘會因為一本書而毀掉,可是,我們當然都受到了劇烈的震動。《伊凡·伊裏依奇》讓我在生理上感到了病態,可是,我還是一直讀完了,是因為習慣和書的吸引力。那是一種病態和舒適的快感。是一本不合時宜的書,但也正好是我需要的一本書。

其它一些書的不合時宜,是以更為挑鬥的方式表現出來的。《一個小公主》是我童年的精神指南,那是相當保守的一本書,不管是從最好還是最壞的角度來看。從小規模上看,它舉例說明超出文學之外的一些問題,而現在在文學討論中,這些題外話都已經成了熱門話題。(我們稱之為超文學話題,當然也是在煽風點火、推波助瀾。)要對《一個小公主》過時的政治思想發怒——嚴格的等級分層,對於印度的殖民地態度——就是要否認它的組織原則:把女主人公推入貧窮和痛苦中,然後再使其回複到原位,這當然就可以打破現狀。這正好也就是它產生出特別的光芒與和諧的地方。最難以忍受的,一直都是對社會不公正的自滿的接受。卡裏斯福德先生是位慈善仁愛的維多利亞時代人,他在想:“在這個區裏,有多少跟這裏一樣的閣樓,有多少可憐的小女仆睡在這樣的床上,而我卻躺在這羽毛枕頭上,因為大部分都不屬於我的財富憂思,而煩惱。”他的朋友卡米開爾先生那位律師卻“高興地”要為他的良心抹上一些香油:“就算您占有了全印度的財富,也無法將全世界所有的不快消彌幹淨。”就是這樣的。不是他們的政治觀點使我進入超文學的困惑的,是它們的冷漠使然。

歐文·豪爾最後的一本散文集《評論家筆記》是針對亨利·詹姆斯《難堪年代》所作的一些散記,可是,那本書卻使這本小說聽上去極其有趣,令我立即跑去弄了一本。我想,我怎麼可能會漏掉了這麼一本書的呢?那個時期,我正好是崇拜詹姆斯的時期啊。我以為自己已經全麵徹底地涉足了所有那個領域。從大學時代開始,並一直持續到差不多10年之後,我一直都在用詹姆斯的眼光看世界,他的世界觀的影響有多麼強的感染力啊。我視自己親朋好友組成的網為詹姆斯“情境”——那是他最喜歡用的一個詞。我用他可能利用的手法來分析周圍的人和事,分析不同的人生故事,我甚至還嚐試著在他的人物精明之處做一些比對的工作。在我的情節構思中,沒有無邊的命數或沉重的道德問題要拿出來冒一下險,圍繞著每一句話所特定氣氛都飽含著複雜性。簡單的相遇都會提供無盡猜想的材料,雖然我在辦公室裏,也就是我在那裏當打字員的那間公司並不使用詹姆斯式的語言,與朋友們一起的時候也不會用那種語言說話,以防他們認為我是外星人附體,可是,自己私下裏思考問題的時候,我不妨用滿是離題萬裏的從句、飽蘸詹姆斯式文氣的句子極盡誇張,這樣就可以捕捉住圍繞看一個話題的各個可以想像得到的方麵,不管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很自然,這樣的做法長不了。誰有那麼多時間呢?有實際的生活要過,有孩子、工作、學校、買雜貨,招待修理員等的事情要操心,而這些東西在詹姆斯的小說裏大部分是從來不出現的。詹姆斯的世界是他自己比任何一個讀者更為了解的,那就是一個思想的世界,一個智力與情感作鬥爭的世界,而不是一個現實世界的反映。我能夠認識到這一步,絲毫無損於他作為一個大作家的聲譽,如果的確會產生某些影響,那也隻是會使他的技法聽起來更為精巧。可是,它的確會使我超脫出來,可以按自己的需要和愛好去讀,寫和生活。因此,現在,我可以不作為一個信徒,而隻是一個為了打發時光的讀者來讀他的《難堪時代》。

我從前言開始。很難讀進去。這很奇怪,因為多年以前我做關於詹姆斯小說的碩士論文時,就曾讀過他的前言。有可能我已經損失了一些腦細胞。可是,在其間的一些年裏,我想辦法讀了很多書,自己也寫了不少書——要說我的語言表達能力出了問題,那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不過沒有關係。我翻過了第一頁。謝天謝地,這並不是完全不能夠進人的。不,詹姆斯有可能會說,它相當平穩地吹過,就像一陣風。很有趣,活潑,就主題而言,它還甚至是清楚明白的,這可並不是說我就一定是個吹毛求疵,凡事講求個一清二白的人。隻是我無法相信,會有任何人在任何時間和任何地方有能力講出那樣一些句子。

他們有否在其它一些小說裏以這種方式講過話?是的,也不是。他們——那些詹姆斯迷,我們這樣稱呼,是因為他們在各自的國家裏隔得遠遠地崇拜他——他們總會有一種非人間的即刻語言的把握感,可現在,他們聽上去甚至更風度頤然,極盡儉省,至少是對從沒有見教於他們的那些人來說看上去如此。我倒是知道他們在談什麼,因為我是一名讀者,非常專心於他們的著作,著作的計劃和目的是我有一些感受的,可是。我是怎麼知道他們在談什麼的?如果我在他們的閑談室裏,我也不會弄得明白。

顯然真實的情況是,詹姆斯試圖在《難堪時代》做點非同尋常的事情。他不讓自己接受敘述、描述和評論的幾乎一切習俗(並不是那些幫助人物彼此理解的習慣做法),反過來卻極依重對話。結果,小說經常讀起來像劇本,這種形式他花一輩子努力去掌握,但戲劇的節儉又容不下他的天賦。他還故意調製出某些晦澀之處,如歐文·豪韋曾指出的:閑談室裏的每一個人都是用來表達對其朋友的動機和欲求表示懷疑和預防的角色。換句話說,很像生活。

而且還使人激怒。可是,我並沒有因此而膩煩;我一直讀下去,一點點地理解,讓自己一再地受到吸引。我得承認,他是個天才。可是,他不是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所想象的同一類型的天才。《難堪時代》的人物並不關心人類日常必須完成的一些事情:愛、性、工作——並不靠這些東西讓人相信它們是真實的存在。甚至錢也是次要的,而在詹姆斯的其它小說裏,這是相當認真處理的一個話題。他們無一例外都會處理的一件事,至少是那些“正麵”人物,就是其生存的道德設計。哪怕對詹姆斯迷們來說,這也跟生活相去甚遠。我年輕的時候,曾有那份閑心去認為生活是由道德設計來驅動的,我認為他明白一切。我捍衛他,反對一些人對他的批評,認為他的人物都不食人間煙火。反過來,我說,他們的味口就是所有行動的根源。可是,我錯了。現在我隻得可憐地承認,有些東西就連大師本人也不明白。這個發現沒有解放的意義,而隻有局限的意義:如果連天才都有自己的盲點,我們其餘的這些人還有什麼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