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張岱極善於通過生活細節來突現人物的個性。如《陳章侯》篇所寫:
崇禎己卯八月十三,侍南華老人飲湖舫,先月蚤歸。章侯悵悵向餘曰:“如此好月,擁被臥耶?”餘敕蒼頭攜家釀鬥許,呼一小劃船再到斷橋,章侯獨飲,不覺沾醉。過玉蓮亭,丁叔潛呼舟北岸,出塘棲蜜橘相餉,暢啖之。章侯方臥船上嚎囂。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雲:“相公船肯載我女郎至一橋否?”餘許之。女郎欣然下,輕紈淡弱,婉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虯髯客飲否?”女郎欣然就飲。移舟至一橋,漏二下矣,竟傾家釀而去。問其住處,笑而不答。章侯欲躡之,見其過嶽王墳,不能追也。
封建社會的文人對年輕姑娘輕薄挑逗,而女郎表麵柔弱文靜,其實不僅能飲酒,性格還挺豪爽。後來,竟將喝剩下來的美酒全部傾去,真使陳章侯哭笑不得。寥寥數筆,張岱通過細節描寫竟出色地勾畫了兩個人物形象,張岱真乃文章高手。又如《朱楚生》篇,寫一位極有藝術造詣的地方戲曲女演員,多情、柔順,但身世卻十分淒慘:
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性命於戲,下全力為之。曲白有誤,稍為訂正之,雖後數月,其誤處必改削如所語。楚生多坐馳,一往深情,搖無主。一日,同餘在定香橋,日晡煙生,林木冥,楚生低頭不語,泣如雨下,餘問之,作飾語以對。勞心忡忡,終以情死。
張岱淡淡幾筆勾勒,就塑造了這樣一個令人消魂、令人同情、令人難以忘懷的動人形象,真是大筆如椽啊!同是寫女性,《王月生》寫法又不同:此文善於通過人物肖像和生活細節的描寫來刻劃人物的性格,如“麵色如建蘭初開,楚楚文弱。纖趾一牙,如出水紅菱”,“一日,老子鄰居有大賈,集曲中妓十數人,群誶嘻笑,環坐縱飲。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欄楯,羞澀,群婢見之,皆氣奪,徙他室避之”等,又如將王月生比喻為“孤梅冷月”等。文章結尾的細節描寫也很出色:“有公子狎之,同寢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囁嚅動,閑客驚喜,走報公子曰:‘月生開言矣!’哄然以為祥瑞,急走伺之,麵,尋又止。公子力請再三,蹇澀出二字曰:‘家去。’”這就更加突出了這個名妓冷峻寡言的個性。而《蘇小小墓》則又通過人鬼戀愛的故事來描寫蘇小小這個南齊名妓對於愛情的渴望。
張岱對於說書藝人柳敬亭的性格塑造則是將細節描寫與誇張性的場景描寫結合在一起,從而起到了更好的效果:
餘聽其說《景陽岡武鬆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然又找截幹淨,並不嘮叨。勃聲如巨鍾,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鬆到店沽酒,店內無人,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細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靜坐,傾耳聽之,彼方掉舌。稍見下人嗶耳語,聽者欠伸有倦色,輒不言,故不得強。每至丙夜,拭桌翦燈,素瓷靜遞,款款言之,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舌死也。
張岱寫人物,不僅能緊緊抓住其個性特征,且筆法靈活,富於變化,那就當然更能引人入勝了。
第四,張岱的不少散文,具有濃鬱的詩情畫意。如《天鏡園》所寫:
天鏡園浴鳧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層,坐對蘭蕩,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魚鳥藻荇,類若乘空。餘讀書其中,撲麵臨頭,受用一綠,幽窗開卷,字俱碧鮮。每歲春老,破塘筍必道此。輕飛出,牙人擇頂大筍一株擲水麵,呼園人曰:“撈筍!”鼓飛去。園丁劃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無可名言,但有慚愧。
又如《湖心亭看雪》所寫:“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又如《冷泉亭》所寫:“丹垣綠樹,翳映陰森。亭對峭壁,一泓泠然,淒清入耳。亭後西栗十餘株,大皆合抱,冷硋暗樾,遍體清涼。秋初栗熟,大若櫻桃,破苞食之,色如蜜珀,香若蓮房。”再如《北高峰》中所寫:“此地群山屏繞,湖水鏡涵,由上視下,歌舫漁舟,若鷗鳧出沒煙波,遠而益微,僅規其影。西望羅刹江,若匹練新濯,遙接海色,茫茫無際。張公亮有句:‘江氣白分海氣合,吳山青盡越山來。’詩中有畫。郡城正值江湖之間,委蛇曲折,左右映帶,屋宇鱗次,竹木雲蓊,鬱鬱蔥蔥,鳳舞龍盤,真有王氣蓬勃。”讀了這些美文,觀了這些美景,真令人心曠神怡,仿佛親臨其境一樣,不禁要詩興大發了。
第五,張岱極善於描寫宏大熱鬧的場麵。如《閏中秋》記載了張岱於崇禎七年閏八月中秋那天在蕺山亭野餐轟飲的情景:
崇禎七年閏中秋,仿虎邱故事,會各友於蕺山亭。每友攜鬥酒、五簋、十蔬果、紅氈一床,席地鱗次坐。緣山七十餘床,衰童塌妓,無席無之。在席七百餘人,能歌者百餘人,同聲唱“澄湖萬頃”,聲如潮湧,山為雷動。諸酒徒轟飲,酒行如泉。夜深客饑,借戒珠寺齋僧大鍋煮飯飯客,長年以大桶擔飯不繼。命小、竹、楚煙於山亭演劇十餘出,妙入情理,擁觀者千人,無蚊虻聲,四鼓方散。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雲冉冉起腳下,前山俱失,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見之。
此文前半篇,寫一次規模宏大的野外聚餐。有孌童,有聲妓,歌聲如潮湧,山為雷動,轟飲時酒行如泉,觀者千人,連蚊虻飛那麼微小的雜聲都沒有。可見場麵的熱烈。後半篇寫散場後的寂靜幽雅,極富詩情畫意。而《虎邱中秋夜》則描寫了虎邱在中秋節夜裏萬人齊集、歌吹沸天的熱鬧情景,場麵更加宏大熱烈:
虎邱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屬、女樂聲伎、曲中名妓、戲婆、民間少婦、好女、崽子孌童及遊冶惡少、清客、幫閑、僮、走空之輩,無不鱗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鶴澗、劍池、申文定祠,下至試劍石、一二山門,皆鋪氈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天暝月上,鼓吹百十處,大吹大擂,十番鐃鈸,漁陽摻撾,動地翻天,雷轟鼎沸,呼叫不聞。更定,鼓鐃漸歇,絲管繁興,雜以歌唱,皆“錦帆開,澄湖萬頃”,同場大曲,蹲踏和鑼,絲竹肉聲,不辨拍煞。更深,人漸散去,士夫眷屬皆下船水嬉,席席徵歌,人人獻技,南北雜之,管弦迭奏,聽者方辨句字,藻鑒隨之。二鼓人靜,悉屏管弦,洞簫一縷,哀澀清綿,與肉相引,尚存三四,迭更為之。三鼓,月孤氣肅,人皆寂聞,不雜蚊虻。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雲,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然此時雁比而坐者,猶存百十人焉。使非蘇州,焉討識者!
如此熱鬧繁雜的一個場麵,張岱寫來卻絲毫不亂。文章從鬧寫到靜,從人極多寫到人漸少,從感官的刺激寫到心神的領會,層層推進,直至“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敢擊節,惟有點頭”的最高潮,便戛然停住。張岱真善於攝人心魄!
寫當時清明節上墳的風俗,張岱也使出了這種手段。如《揚州清明》:
揚州清明,城中男女畢出,家家展墓。雖家有數墓,日必展之。故輕車駿馬,簫鼓畫船,轉摺再三,不辭往複。監門小戶,亦攜核紙錢,走至墓所,祭畢,席地飲胙。自鈔關、南門、古渡橋、天寧寺、平山堂一帶,靚妝藻野,服縟川。隨有貨郎,路傍擺設骨董古玩並小兒器具。博徒持小杌坐空地,左右鋪衫、半臂、紗裙、汗、銅爐、錫注、瓷甌、漆奩及肩彘、鮮魚、秋梨、福橘之屬,呼朋引類,以錢擲地,謂之“跌成”;或六、或八、或十,謂之“六成”、“八成”、“十成”焉。百十其處,人環觀之。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鹹集。長塘豐草,走馬放鷹;高阜平岡,鬥雞蹴鞠;茂林清樾,劈阮彈箏。浪子相撲,童稚紙鳶,老僧因果,瞽者說書。立者林林,蹲者蟄蟄。日暮霞生,車馬紛遝。宦門淑秀,車幕盡開,婢媵倦歸,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奪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