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幅用文字描繪的、可與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相媲美的“揚州清明圖”。其氣魄之宏偉,描繪之精細傳神,絲毫不遜色於《清明上河圖》。此文能於尺幅之內現千裏之勢,構思時高瞻遠矚,全局在胸,氣勢宏偉,構圖嚴密而完整。既有鳥瞰式的概括描寫,又有特寫式的細筆精描。再加上文字整齊、凝練而又富於變化,善於運用排比句以增強氣勢,提高表現力。故給人的印象既全麵完整,又重點突出,的確起到了長幅畫卷同樣的作用。
金山競渡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五,描繪了金山寺龍舟競渡的熱烈而緊張的場麵。金山寺,在江蘇省鎮江市西北金山上。東晉時創建。為國內佛教禪宗名寺。民間傳說《白蛇傳》中的金山寺即指此。
看西湖競渡十二三次,己巳競渡於秦淮,辛未競渡於無錫,壬午競渡於瓜州,於金山寺〔1〕。西湖競渡,以看競渡之人勝,無錫亦如之。秦淮有燈船,無龍船,龍船無瓜州比,而看龍船亦無金山寺比〔2〕。瓜州龍船一二十隻,刻畫龍頭尾,取其怒;傍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後旌幢繡傘,取其絢;撞鉦撾鼓,取其節;艄後列軍器一架,取其鍔;龍頭上一人足倒豎,掇其上,取其危;龍尾掛一小兒,取其險〔3〕。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畫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鎮江亦出。驚湍跳沫,群龍格鬥,偶墜洄渦,則百癈捷,蟠委出之〔4〕。金山上人團簇,隔江望之,蟻附蜂屯,蠢蠢欲動。晚則萬齊開,兩岸遝遝然而沸〔5〕。
〔1〕己巳:崇禎二年,公元1629年。辛未:崇禎四年,公元1631年。壬午: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瓜州:在鎮江對麵長江北岸。
〔2〕龍船無瓜州比,而看龍船亦無金山寺比:龍船比不上瓜州,而看龍船(競渡)則比不上金山寺。
〔3〕取其怒:顯示它的憤怒。取其悍:顯示它的勇猛。取其絢:顯示它的絢麗。取其節:顯示它的有節製。取其鍔:顯示它的鋒芒畢露。敁掇(diānduó)其上:敁掇,原義當以手估量輕重,估量時手要顛來倒去,所以這裏借用來形容那個倒豎的人在顛簸。取其危:顯示它的危急。取其險:顯示它的險惡。
〔4〕偶墜洄渦,則百捷捽(cù),蟠委出之:偶然(有人)掉進旋渦中,(一艘龍船)就像足節蟲一樣將他迅速抓住,(許多龍船)圍繞著把他救出來。
〔5〕晚則萬艓(dié)齊開,兩岸遝遝然而沸:到了晚上,萬艘龍船一齊出動,長江兩岸人聲雜遝都沸騰起來了。
對龍船外形的描寫連用七個排比句“取其……”,不僅充分顯示出龍船的外形特征,還全麵地介紹了它所蘊含的意義。而對競渡場麵的描寫則重點選取搶救掉入旋渦的落水者的典型鏡頭,采用特寫法。對兩岸觀眾的描寫,則采用生動的比喻(如“蟻附蜂屯”)和迭詞(“蠢蠢”欲動,“遝遝然”而沸)。
揚州瘦馬
此文描寫了當時揚州城裏買賣小妾的種種醜惡行徑。瘦馬,是當時對被賣少女的特稱。明·王士性《廣誌繹》卷二:“廣陵蓄姬妾家,俗稱養瘦馬,多謂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婦人,而必於廣陵者,春保姆教訓,嚴閨門,習禮法,上者善琴棋歌詠,最上者書畫,次者亦刺繡女工。至於趨侍嫡長,退讓儕輩,極其進退淺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戇起爭,費男子心神,故納侍者類於廣陵覓之。”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23:“今人買妾大抵廣陵居多,或有嫌其為瘦馬,餘深非之。婦人以色為命,此李文饒至言。世間粉黛,那有閥閱?揚州殊色本少,但彼中以為恒業,即仕宦豪門,必蓄數人,以博厚糈,多者或至數十人。自幼演習進退坐立之節,即應對步趨亦有次第,且教以自安卑賤,曲事主母,以故大家妒婦,亦有嚴於他方,寬於揚產者,士人益安之。予久遊其地,見鼓吹花輿而出邗關者,日夜不絕。更有貴顯過客,尋覓母家眷屬,悲喜諸狀,時時有之,又見購妾者多以技藝見收,則大謬不然,如能琴者不過‘顏回’或‘梅花’一段,能畫者不過蘭竹數枝,能弈者不過起局數著,能歌者不過《玉抱肚》、《集賢賓》一二調,麵試之後,至再至三,即立窘矣。又能書者更可哂,若仕客則寫吏部尚書大學士,孝廉則書第一甲第一名,儒者則書解元會元等字,便相詫異以為奇絕,亟納聘不複他疑。到家使之操筆,則此數字之外,不辨波畫。蓋貌不甚揚,始令習他藝以速售,耳食之徒,驟見未免歡羨,具法眼者必自能辨。又,其俗最重童女,若還一方白絹者,徵其原值必立返。以故下山者即甚姝豔,價僅十之三。”
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1〕。
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駔儈,鹹集其門,如蠅附膻,撩撲不去〔2〕。黎明,即促之出門,媒人先到者,先挾之去,其餘尾其後,接踵伺之〔3〕。
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轉身。”轉身向明立,麵出。曰:“姑娘借手癊癊〔4〕。”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5〕。曰:“姑娘癊癊相公。”轉眼偷覷,眼出。曰:“姑娘幾歲了?”曰:“幾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6〕。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係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7〕。曰:“姑娘請回。”一人進,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鹹如之〔8〕。
看中者,用金簪或釵一股插其鬢,曰:“插帶。”看不中,出錢數百文,賞牙婆,或賞其家侍婢。又去看。牙婆倦,又有數牙婆踵伺之。一日、二日至四五日,不倦亦不盡。然看至五六十人,白麵紅衫,千篇一律,如學字者,一字寫至百至千,連此字亦不認得矣。心與目謀,毫無把柄,不得不聊且遷就,定其一人〔9〕。
“插帶”後,本家出一紅單,上寫彩緞若幹,金花若幹,財禮若幹,布匹若幹,用筆蘸墨,送客點閱〔10〕。客批財禮及緞匹如其意,則肅客歸〔11〕。
歸未抵寓,而鼓樂盤擔、紅綠羊酒在其門久矣〔12〕。不一刻,而禮幣、糕果俱齊,鼓樂導之去。去未半裏,而花轎、花燈、擎燎、火把、山人、儐相、紙燭、供果、牲醴之屬,門前環侍。廚子挑一擔至,則蔬果、肴饌、湯點、花棚、糖餅、桌圍、坐褥、酒壺、杯箸、龍虎、壽星、撒帳、牽紅、小唱、弦索之類,又畢備矣。不待覆命,亦不待主人命,而花轎及親送小轎一齊往迎,鼓樂燈燎,新人轎與親送轎一時俱到矣。
新人拜堂,親送上席,小唱鼓吹,喧填熱鬧。日未午而討賞遽去,急往他家,又複如是。
〔1〕揚州人日飲食於瘦馬之身者數十百人:揚州人每天靠販賣婦女養活的有幾十人到上百人。
〔2〕娶妾者:娶小老婆的,指買方。牙婆駔儈:媒婆、人販子。
〔3〕黎明,即促之出門,媒人先到者,先挾之去,其餘尾其後,接踵伺之:天剛亮,就催促娶妾的人出門去相親,有一媒婆先到的,先挾持娶妾的人去,其餘的媒婆、人販子緊跟著伺候他。
〔4〕借手睄(qiāo)睄:把(你的)手伸出來看看。
〔5〕盡褫其袂:將姑娘的衣袖全都褪出。
〔6〕趾出:伸出腳來。
〔7〕必大、必小:指腳的大小。封建社會相親要看女人是大腳還是小腳,貴小而賤大。
〔8〕鹹如之:凡是相親,都是像前邊說的那樣。
〔9〕心與目謀,毫無把柄,不得不聊且遷就,定其一人:(買妾的人)心與眼睛互相商量,毫無主意,不得不暫且遷就,隨便決定買下其中的一個。把柄,主意。
〔10〕本家:指姑娘家,即人販子家。送客點閱:送給買妾的顧客圈點(即是否同意這麼多財禮)。
〔11〕肅客歸:恭送顧客回去。
〔12〕紅綠羊酒:指送的羊、酒等財禮上披紅掛綠。
此文給我們描繪了明代販賣婦女的一幅極其具體生動的漫畫。那些人販子和牙婆為了牟利,喪盡天良,把那些從小就拐來、買來的少女當作貨物出售。請看所謂相親,就像是顧客在貨架上選貨,挑肥揀瘦;所謂圈點財禮,實質上就是顧客與賣主討價還價。在“小唱鼓吹,喧填熱鬧”的背後,被賣少女的淚水,簡直可以流淌成河。
彭天錫串戲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六,記載了彭天錫演戲技藝的高超,並寫出他善於借演戲來抒泄心中不平之氣。
彭天錫串戲妙天下,然出出皆有傳頭,未嚐一字杜撰〔1〕。曾以一出戲,延其人至家,費數十金者〔2〕。家業十萬,緣手而盡。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紹興,到餘家串戲五六十場,而窮其技不盡。
天錫多扮醜淨,千古之奸雄佞幸,經天錫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錫之麵目而愈刁,出天錫之口角而愈險〔3〕。設身處地,恐紂之惡,不如是之甚也。皺眉視眼,實實腹中有劍,笑裏有刀,鬼氣殺機,險森可畏〔4〕。蓋天錫一肚皮書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機械,一肚皮癋癎不平之氣,無地發泄,特於是發泄之耳〔5〕。
餘嚐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嚐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隻可供一刻受用,其實珍惜之不盡也〔6〕。桓子野見山水佳處,輒呼“奈何,奈何!”真有無可奈何者,口說不出〔7〕。
〔1〕彭天錫:當時著名的戲劇演員。串戲:演戲。有傳頭:指故事情節有來路,有根據。因為所演都是曆史劇。
〔2〕曾以一出戲,延其人至家,費數十金者:曾經因為一出戲,聘請寫這出戲的人到家中來,耗費了幾十兩銀子。
〔3〕醜淨:醜角和淨角。醜角多扮演佞幸小人。淨角多扮演奸雄。
〔4〕腹中有劍:唐朝奸相李林甫,人稱他是“口蜜腹劍”。笑裏有刀:唐朝另一奸相李義府,人稱他是“笑裏藏刀”。
〔5〕一肚皮機械:滿腔機巧。磥砢:即磊砢,原義是石頭高低不平,這裏指心中不平。
〔6〕法錦包裹:原義指和尚道士作法事時用的錦袱錦巾。這裏比喻極其神異的包袱,用它來包裹物件,可以使它不朽。
〔7〕桓子野見山水佳處,輒呼“奈何,奈何!”:比喻無法留住最好的東西或最佳時刻。《世說新語·任誕篇》:“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
麵對心中喜愛的事物而又留不住它,隻好像桓子野那樣,徒喊奈何。在文末,張岱用這個典故來抒寫他對高超的戲劇藝術的留戀之情,真是再貼切不過的了。張岱真不愧是用典高手!
目蓮戲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六,記載了張岱叔父家演目蓮戲的情景。目蓮,一般寫作“目連”。釋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傳說他神通廣大,能飛抵兜率天。母死,墮餓鬼道中,為救母脫離餓鬼道之苦,以神通之力親往救之。唐宋時早就有目連救母戲。
餘蘊叔演武場搭一大台,選徽州旌陽戲子剽輕精悍、能相撲跌打者三四十人,搬演目蓮,凡三日三夜〔1〕。四圍女台百什座。戲子獻技台上,如度索舞癏、翻桌翻梯、筋鬥蜻蜓、蹬壇蹬臼、跳索跳圈、竄火竄劍之類,大非情理〔2〕。凡天神地癐、牛頭馬麵、鬼母喪門、夜叉羅刹、鋸磨鼎鑊、刀山寒冰、劍樹森羅、鐵城血癙,一似吳道子《地獄變相》,為之費紙劄者萬錢,人心惴惴,燈下麵皆鬼色〔3〕。戲中套數,如《招五方惡鬼》、《劉氏逃棚》等劇,萬餘人齊聲呐喊。熊太守謂是海寇卒至,驚起,差衙官偵問,餘叔自往複之,乃安〔4〕。台成,叔走筆書二對。一曰:“果證幽明,看善善惡惡隨形答響,到底來那個能逃;道通晝夜,任生生死死換姓移名,下場去此人還在。〔5〕”一曰:“裝神扮鬼,愚蠢的心下驚慌,怕當真也是如此;成佛作祖,聰明人眼底忽略,臨了時還待怎生?〔6〕”真是以戲說法。
〔1〕剽輕精悍:身體強健、輕捷、精明、幹練的。
〔2〕度索舞(gén):走鐵索舞繩子。
〔3〕地祇(qí):土地神。吳道子《地獄變相》:明·陳繼儒《珍珠船》卷一:“吳道玄,字道子,畫《地獄變相》後,成都人鹹觀,皆懼罪修福。兩斑市,屠沽魚肉不售。”
〔4〕海寇卒至:海盜突然到來。
〔5〕果證幽明,看善善惡惡隨形答響,到底來那個能逃;道通晝夜,任生生死死換姓移名,下場去此人還在:因果報應的佛家學說證實,陰陰兩界行善有善報,作惡有惡報,像影子跟隨身體、回聲呼應原響一樣,到頭來哪個能夠逃脫?佛道貫通晝夜,在戲台上任憑人們生生死死,改名換姓,下場以後這個人依然還活著。
〔6〕裝神扮鬼,愚蠢的心下驚慌,怕當真也是如此;成佛作祖,聰明人眼底忽略,臨了時還待怎生:看到戲台上裝神扮鬼的演出,愚蠢的觀眾心裏驚慌,害怕世道真的是這樣;戲台上修煉成佛祖的內容,聰明的觀眾卻忽略了過去,到他臨終的時候該怎麼辦呢?(意思是他平時不修煉,到臨死時懊悔恐怕已經遲了)
張岱寫作此文的目的在於最後一句“以戲說法”,即以演戲來講佛法。因此,他叔父所撰寫的兩副對聯才是本文的重點所在,值得細細品味。
紹興燈景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六,真實地記載了當時紹興街燈的璀璨的景象。
紹興燈景,為海內所誇者無他,竹賤、燈賤、燭賤。賤,故家家可為之;賤,故家家以不能燈為恥。故自莊逵以至窮簷曲巷,無不燈、無不棚者〔1〕。棚以二竿竹搭過橋,中橫一竹,掛雪燈一,燈球六。大街以百計,小巷以十計。從巷口回視巷內,複疊堆垛,鮮妍飄灑,亦足動人。十字街搭木棚,掛大燈一,俗曰“呆燈”,畫《四書》、《千家詩》故事,或寫燈謎,環立猜射之〔2〕。庵堂寺觀,以木架作柱燈及門額,寫“慶賞元宵”、“與民同樂”等字。佛前紅紙荷花琉璃百盞,以佛圖燈帶間之,熊熊煜煜。廟門前高台,鼓吹五夜。市廛如橫街軒亭、會稽縣西橋,閭裏相約,故盛其燈,更於其地鬥獅子燈,鼓吹彈唱,施放煙火,擠擠雜雜〔3〕。小街曲巷有空地,則跳大頭和尚,鑼鼓聲錯,處處有人團簇看之。城中婦女多相率步行,往鬧處看燈;否則大家小戶雜坐門前,吃瓜子、糖豆,看往來士女,午夜方散。鄉村夫婦,多在白日進城,喬喬畫畫,東穿西走,曰:“鑽燈棚”,曰“走燈橋”,天晴無日無之〔4〕。萬曆間,父叔輩於龍山放燈,稱盛事,而年來有效之者。次年,朱相國家放燈塔山。再次年,放燈蕺山〔5〕。蕺山以小戶效顰,用竹棚,多掛紙魁星燈。有輕薄子作口號嘲之曰:“蕺山燈景實堪誇,葫癚竿頭掛夜叉〔6〕。若問搭彩是何物,手巾腳布神袍紗。”繇今思之,亦是不惡。
〔1〕莊逵:康莊大道。窮簷曲巷:貧窮偏僻的小巷。
〔2〕猜射:經過猜測而中標。
〔3〕市廛:店鋪集中的市區。
〔4〕喬喬畫畫:濃妝豔抹。
〔5〕萬曆間:萬曆為明神宗年號,共48年,從公元1573年至1620年。龍山、塔山、蕺山:都是張岱家鄉山陰(今紹興)附近的山。
〔6〕葫(xiāo):竹子。
《世美堂燈》那篇,講的是張岱家中的燈,這篇講的是街燈。家中的燈僅供家中人觀賞,而街燈則是供大眾觀賞的。觀賞街燈,在唐朝中宗時期就極盛行,更有詩人的佳詠。宋·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22記載說:“正月十五日夜,許三夜夜行,金吾巡禁,察其寺觀及前後街巷,會要盛造燈籠,燒燈光明若晝,山堂高百餘尺。神龍已後,複加嚴飾,士女無不夜遊,罕有居者。車馬塞路,有足不躡地,被浮行數十步者。王公之家,皆數百騎行歌。蘇味道詩曰:‘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妓皆碖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郭利正詩曰:‘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日華。傾城出馬騎,匝路轉香車。爛漫惟愁曉,周遊不問家。更聞清管發,處處《落梅花》。’崔液詩曰:‘今年春色勝常年,此夜風光正可憐。鵲樓前新月滿,鳳凰台上寶燈燃。’‘玉漏銅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徹明開。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神燈佛火百輪張,刻象圖容七寶妝。影裏惟聞金口悅,空中疑散玉毫光。’”由此可見街燈盛況。從張岱此文來看,街燈盛況,到了明朝,有增無減。直至今日,每逢節日,城市街道,依然張燈結彩,五光十色,璀璨炫目。中國的傳統文化真是源遠流長啊!
韻山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六,記載了張岱祖父花費三十年時間編著《韻山》的過程。
大父至老,手不釋卷,齋頭亦喜書畫、瓶幾布設。不數日,翻閱搜討,塵堆硯表,卷帙正倒參差。常從塵硯中磨墨一方,頭眼入於紙筆,潦草作書生家蠅頭細字。日晡向晦,則攜卷出簾外,就天光,癛燭檠高,光不到紙,輒倚幾攜書就燈,與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為疲〔1〕。常恨《韻府群玉》、《五車韻瑞》寒儉可笑,意欲廣之〔2〕。乃博采群書,用淮南“大小山”義,摘其事曰《大山》,摘其語曰《小山》,事語已詳本韻,而偶寄他韻下曰《他山》,膾炙人口者曰《殘山》,總名之曰《韻山》〔3〕。小字襞癝,煙煤殘楮,厚如磚塊者三百餘本〔4〕。一韻積至十餘本,《韻府》、《五車》不啻倍千之矣〔5〕。政欲成帙,故儀部青蓮攜其尊人所出中秘書,名《永樂大典》者,與《韻山》政相類,大帙三十餘本,一韻中之一字,猶不盡焉〔6〕。大父見而太息曰:“書囊無盡,精衛銜石填海,所得幾何〔7〕!”遂輟筆而止。以三十年之精神,使為別書,其博洽應不在王癟州、楊升庵下〔8〕。今此書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縱成亦力不能刻。筆塚如山,隻堪覆瓿,餘深惜之〔9〕。丙戌兵亂,餘載往九裏山,藏之藏經閣,以待後人〔10〕。
〔1〕(ruò)燭:點燃蠟燭。
〔2〕《韻府群玉》:此書共20卷,元代陰時夫撰,其兄陰中夫注。《日本訪書誌》卷四批評此書:“今以常見之字置於前,遂使音切次第錯雜淩亂,徒眯後生之耳目。”《五車韻瑞》:此書共160卷,明朝淩稚隆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批評說:“其傳於今者惟《韻府群玉》為最古,至明又有《五車韻瑞》,然皆疏漏不完,舛訛相踵。”
〔3〕淮南“大小山”:漢·《楚辭章句疏證》卷12:“昔淮南王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士。自八公之徒,鹹慕其德而歸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辭賦,跼類相從,故或稱小山,或稱大山。其義猶《詩》有《小雅》、《大雅》也。”
〔4〕襞碨(bìjì):重疊;堆積。
〔5〕《韻府》、《五車》不啻倍千之矣:比起《韻府群玉》與《五車韻瑞》來,字數不少於一千倍了。
〔6〕《永樂大典》:《永樂大典》共二萬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為明永樂元年所修大型圖書。總其事者為翰林院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解縉,與其事者共一百四十七人。
〔7〕精衛銜石填海:精衛,古代傳說中的神鳥。傳說炎帝之女在東海被淹死,靈魂化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填東海。事見《山海經·北山經》。後喻不畏艱難,奮鬥不懈。
〔8〕王碢州、楊升庵:碢州是園名。在江蘇省太倉縣,為明王世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