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插草為香,跪拜在香瀑山下。
那年張瀚林十五歲,康顯明十歲,羅子亭九歲。
時間流失了青春,多年後的他們都繼承了祖業,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兒女,那份兄弟間的情誼也變得越來越濃了。
轉眼到了一九三四年。這天大清早,康顯明起床後,一改往常慢條斯理洗臉的習慣,匆匆往臉上撩了把水,用毛巾擦了。套上那件吊著羊皮裏的黑緞麵長袍,戴了頂灰鼠皮帽子,穿了氈靴,剛走到院裏,就看見一個姑娘急匆匆地闖了進來。
“康叔叔,康叔叔——”來人是私塾先生張瀚林的女兒張佩蘭。她身穿一件紫色大襟棉袍,粗黑的大辮子垂到腰下。棉鞋外麵套了一雙蒲草鞋,圓圓的臉凍得紅紅的。
“你爹怎麼樣了?”康顯明不等佩蘭說完就問道。
“羅叔叔說我爹不大好,讓您趕緊過去。”佩蘭喘著粗氣說。
“哦,子亭來了?”羅子亭是大哥唯一的救星,這幾天康顯明一直盼著他快來。
“嗯。”佩蘭點了點頭。
管家老劉從前院出來問:“老爺,我跟您一塊兒去嗎?”
“你準備點飯一會兒送過來,我三弟來了。”康顯明跟在佩蘭後邊跨出門口,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衝著正在打掃院子的長工老馮說:“叫嘉年起來快到張伯伯家來。”
老馮扔下掃帚跑到前院,在嘉年的窗下輕聲喊著:“少爺起床吧,老爺叫你快去張伯伯家。”
康嘉年是康顯明的獨生兒子,那年他剛滿八歲,是張瀚林的學生。一聽到張伯伯這幾個字,他心裏就犯嘀咕:上次學的《三字經》還沒背過,裏麵還有幾個生字不會寫,這幾天沒人催逼也扔到了一邊,這要來個突襲檢查還不得挨板子啊,真要命。“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後邊是什麼來著,趕緊找出書來應付幾句,張夫子果真當著父親的麵檢查作業,可不是小事。
康顯明來到張家的時候,羅子亭正在給張瀚林清理痰液。他看見顯明進來,招呼道:“二哥,快幫我扶著大哥,如果這口痰出不來,他可能就——”
顯明抖了抖鞋上的雪,沒顧得上脫鞋就爬到了炕上,把瀚林的頭攬在懷裏,隻見瀚林雙目緊閉,喉嚨裏呼啦呼啦像拉鋸一樣,有節奏地響著,平日那個文質彬彬、中等身材的漢子,已經成了一把幹柴,奄奄一息了。
“大哥,大哥。”張瀚林處於昏迷狀態,已是無法應答顯明的叫聲。
“大哥怕是不行了。”子亭說著話,從瀚林的喉嚨裏取出了一些黏稠的痰液。張瀚林低沉地呻吟了一聲,又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怔怔地看了羅子亭和康顯明一眼,最後痛苦地把無神的目光,落在了女兒佩蘭的身上。
康嘉年就是這個時候進的門,他穿著厚厚的棉袍,戴著虎頭帽子,穿著虎頭棉鞋,後麵跟著奶娘,在父親的招呼下,他怯怯地走上前,看了他的啟蒙老師最後一眼,終於把懸著的心放進了肚裏,然後用小手拉住了跪在炕沿上正泣不成聲的師姐。
康顯明把瀚林放平了,整了整昨天晚上就給他穿好了的送老衣,衣服上還依稀散發著樟腦球的味道。這身衣服是佩蘭的母親病中做的,她像村裏的很多人一樣,沒能逃過那次瘟疫。她在天堂等了六年了,就要和丈夫團圓了。當時張瀚林讓女兒打開櫃子,拿衣服的時候,康顯明說:“大哥,現在穿不著。”張瀚林神秘地笑了笑說:“我想你嫂子了,萬一顧不上換衣服,穿一身舊衣服怎麼好見她。”看來張夫子的病根,早在喪妻的時候就已經種下了。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女兒,一動不動,喉嚨裏呼呼地響著,聲音越來越微弱。
子亭的手沿瀚林的胳膊,向上尋找著跳動的脈搏。顯明握著瀚林的另一隻手問:“大哥,我和三弟都在這裏,還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康顯明雖然那樣問,其實他和羅子亭都知道,張瀚林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女兒張佩蘭。佩蘭一直跪在父親的身邊不停地哭泣,嘉年也跟著哭起來,張瀚林盯著女兒的眼睛也濕潤了。
顯明看了看兩個抱在一起痛哭不已的孩子,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他搖了搖瀚林的手說:“大哥啊,如若不嫌,咱們就結成親家吧,我會把佩蘭當親閨女一樣看待。”瀚林眨了眨眼睛,一顆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滾落,他就這樣永遠地辭別了人世。
張瀚林的近親家族中,人丁不旺,他去世時身邊的人也不多,康嘉年的奶娘主動張羅起後事,她又是燒紙又是念咒,前後忙活著。
大家悲泣了一陣,康顯明問子亭:“五天前,大哥剛病的時候,我去找你,弟媳說你去了山北,什麼時候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