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得好!”楊世中的興致一下子高了起來,他坐直了身子,從容答道:“這個係統可以由央行牽頭,也可以由各地公安部門負責。公安部正在建立全國範圍內的居民信息係統,在這個基礎上會更容易。個人收入的確是在不停變化,對於被雇傭人士來說,由其所在單位統一彙報收入情況,一有變動馬上通知相應的公安部門。這個過程聽起來複雜,其實隻要想一想現在的個人所得稅征收流程,就不覺得是件難事了。對於自雇人士來說,就要讓他們自己拿收入證明例如報稅單每年更新一次。對於企業來說,可以每季度按審計師事務所簽名的財務報告來更新信用信息,我們不必太過要求數據時效上的準確,按季度應該就可以,這也是現在銀行發放貸款的依據。至於貸款情況,我們可以從銀行那裏得到記錄,每當一筆貸款發出,銀行的電腦係統就自動更新貸款人的信用記錄,例如可用信用額度,還款情況等。因為這個係統是對所有的銀行開放,所以可以最大限度減少銀行的貸款風險。至於隱私權,我不覺得是個問題,因為咱們以前都有檔案,據我所知,公安部門和你所在的單位是有權限查你的檔案的,檔案裏也有你的收入詳情等信息。隻要我們立法建立這個係統,並立法保持數據的隱秘性,隻有在法律允許必要的時候才能查看這些信息,隱私權就有了保護。”
“好!那這個係統會不會太大?全國十幾億人口,幾百萬家企事業單位呢。”蕭國華問道。
“沒問題。我們可以分省市來存儲數據,把它做成類似銀行的分布式係統,就沒關係了。全國上千個縣,人口最多的縣不過幾百萬人,現在首都圖書館的電子文檔都上千萬件了,個人信用記錄不會比電子圖書容量大吧?”楊世中微笑著答道。
坐在一邊一直沉默的梁元初開口了,“世中,有沒有其他國家在用類似的係統?”
“有。美國加拿大和西歐都有類似的係統,但是和我們的不一樣的是,我在這裏舉的例子更自動化,銀行的交易直接轉到信用記錄裏麵,基本上是實時的,而且我們針對所有銀行的累積信用進行計算,不僅僅包括長期貸款,還包括信用卡信貸。例如申請人的信用卡透支額度,一般銀行認定是2倍的月薪,我們就在係統裏設置2-3倍的月薪作為其持有所有信用卡的透支頂限,這樣可以有效避免持卡人的惡意透支,所以信用控製更加嚴格,可以說是西方國家信用係統的改進。”
梁元初沉吟片刻說道:“還是先按照西方國家的來吧,如果一下子增加太多功能,又沒有前人經驗借鑒,會不會太冒險了?”
“梁局長!老子說我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以我的愚見,這句話流傳了兩千多年,實在是值得商榷啊!應該改為曰慈,曰儉,曰敢為天下先才對啊!咱們已經輸在了工業革命上,又輸在了信息革命上,如果在所有的領域都仰人鼻息的話,中國永遠也不會成為一流強國。”
梁元初渾身如電擊一般顫抖了一下,他望著楊世中讚許地點了點頭。
陳靈川微笑著插話道:“世中,你回去後寫一個總結,把這個係統的構思和控製要點好好描述一下,回頭咱們在人大年會上當提案交上去。下半年爭取組建一個隊伍到美國去學習一下。咱們要向人家學習的地方多著呢。”
“是!”
盛宣德在周四晚上拿到了國土資源部四到六月份的季度運行報告。這是土地資源管理係統投入使用來的第一份季報。他看完報告,心情再也無法平靜。自己給國家立下的承諾——每年向國家財政上繳一萬億的土地資源有償轉讓收入,是可以實現的了。周五一大早,自己就要帶著這份報告,到中南海國務院辦公廳向參加季度國民經濟總結會議的各省省長彙報,首長也會列席會議。當年自己力排眾議撐下來的這個係統與流程,真的沒有辜負自己的一片苦心。
盛宣德在辦公室裏來回踱了很久了。明天的會一定是場鴻門宴,不知道多少地方大員對自己恨之入骨。土地批租劃歸中央,地方財政的收入大為減少,更有一層是,原本土地批租中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也少了很多可乘之機,這無異於搶人家的別墅,拆人家的金闕。他原來就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後果是一定會得罪朝野上下一片,但是自己問心無愧:自己考慮的更多的是普通人的安居,考慮的是金融體係的風險。當前金融業已經麵臨全麵對外資開放的生死關頭,國家銀行的壞賬不減少,萬一日後發生什麼危機,貨幣一貶值,通貨膨脹控製不住,幾十年的經濟建設都說不定毀於一旦。基於這方麵的原因,自己就算得罪了滿朝文武,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千秋史筆如鐵,若幹年後有人為這個時代立傳時,自己的所作所為能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就是對自己最大的安慰了。
他走到窗前站住了,五十出頭的人,在窗玻璃的影子中已經須發全白。此時此刻的他,深深體會到作為一個孤臣的落寞。自古變法者不少,成功者寥寥。兩千多年前的商君變法似乎是中國曆史上最成功的例子,但是秦孝公身死,商鞅也遭車裂。可是他的死是值得的,身後留下了一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人民怯於私鬥、勇於公戰的秦國。西漢武帝時期的孔僅桑弘羊,開創鹽鐵專營和均輸平準製度,恐怕是人類曆史上最早的國有企業和中央宏觀調控了吧,這些措施為武帝積累了大量的財富,作為北征匈奴,東平朝鮮,南服百越,西拓絲綢之路的資本。武帝一死,這些措施除了鹽鐵專營一直沿用到清以外,別的也都被廢除了。
北宋年間的王安石變法更是讓人扼腕歎息。除了沿用西漢的均輸作為中央政府調控物價以外,還有讓後世稱道的青苗法——這可能是最早的個人信貸了。可惜的是,當朝文官紛紛反對,理由竟然是朝廷應“毋與天下爭利,示以儉節,然後教化可興”,不應廣開財源,采用宏觀調控的那一套!
這當中反對最激烈的,就是司馬光、蘇軾、韓琦等人。這幾位編書賦詞吟風詠月都是好樣的,談到經世濟民卻是抓瞎,其反對富國的做法,引發了無窮的後患。北宋年間國庫本來空虛,再加上被幾位藝術家皇帝花石綱、生辰綱折騰幾下,在這些文人的支招下,讓北宋一個泱泱大國竟然被芝麻大的西夏硬生生拖垮。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人民再富又有什麼用?空留下“遺民淚盡胡塵裏,北望王師又一年”的千古悲音而已!
正是:
山前燈火欲黃昏,山頭來去雲。鷓鴣聲裏數家村,瀟湘逢故人。
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如今憔悴賦招魂,儒冠多誤身!
周五一大早,盛宣德就趕到了國務院,今天是他第一個給各路諸侯作簡報。他的秘書把一切準備就緒,給與會的各人發了一份彩色激光打印的報告,退了下去。
盛宣德已經看到首長坐在了前排,後麵坐了幾十位省長書記。一邊的角落裏坐著幾大部委的人,央行和四大銀行的行長,政治局的幾位大員也到場了,和首長坐在一排。遠處坐著的還有國務院的經濟智囊班子,他看到王瀚章也坐在那裏,神色肅穆地注視著他。
盛宣德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把自己的情緒穩定了一些,然後打開電腦,把自己的報告投射在講台旁的大屏幕上。
“各位,這是國土資源部本年度第二季的運行報告。”盛宣德的開場白幾乎是單刀直入,“這張表格上列出了不同種類土地的使用情況,對於無條件征用土地和居民經濟適用房用地這兩項,報告上寫得很明白了,請自己看一下。我今天著重想說一說有償轉讓土地這一項。”
“在嚴控增量,盤活存量的政策指導下,上半年有償轉讓土地全國共計批出22萬6千餘畝,比去年同期的61萬畝下降了63%。我們今年以來采用了嚴格控製商品房用地和工商業用地,朝向保障性住房大規模傾斜。保障性住房的地價平均為18萬每畝,也就是不到3百元每平方米,加上核定的保障性住房建築成本,已經讓第一批民眾買上了負擔得起的期房,民眾對政府在房產這上麵的滿意度大為提高,但是也有了更好的期望。而商業地產和市場化住宅這方麵,去年同期全國除江南北京外的平均地價約為140萬每畝,而今年通過拍賣地價達到了190萬每畝。”
“北京市上半年總共出讓土地6300餘畝,平均價格520萬每畝,總收入約328億元人民幣,江南出讓9750餘畝,平均地價580萬每畝,總收入約566億元。全國其他地區共計出讓22萬餘畝,平均價格是210多萬,總收入4000多億,加起來的總收入是將近5200億元人民幣。這是去年同期總收入的140%,但是批出去的土地隻占去年同期的37%。我們用比原來少得多的資源,實現了收入的大幅增長。由於新的信息係統采用嚴格的開發商回款控製——兩個星期內地款必須到賬,否則收回土地,我們已經實收到超過4800億元的現款,而且昨天已經劃到了財政部的賬上。”
底下的省長們已經在議論紛紛,首長坐在前排也是心潮起伏。好個盛宣德!當初為了爭取建這個係統的20億元預算都和財政部吵得不可開交,現在半年就給國家財政上繳了5000多億!他原來給自己立的軍令狀,看來還是打了埋伏的,此人做事倒是穩妥,不願意大吹大擂。
在首長身邊坐著的財政部長也是心潮澎湃:這老盛真是好樣的。當初是自己太多慮了,回頭一定好好請他喝幾杯,向他賠個不是。
盛宣德待到下麵稍微平靜一些,正要開口繼續說下去,卻聽到一個聲音冷冷地傳來:“盛宣德,你這可是劫貧濟富呀。”
盛宣德循著聲音看過去,是華東某省的省長譚久霖。譚久霖的臉上毫無表情地盯著盛宣德說道:“你們把這筆錢都拿走了,用的地卻是我們的,世上還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我們是被賣了還要替你們數鈔票。地方上要用錢的地方那麼多,你們每年還從我們嘴裏摳出去幾百億,這種日子以後怎麼過?”
盛宣德還沒來得及回答,後排又站起來一個人,是華南某省省長盧家麒,隻聽他聲如洪鍾地說道:“老譚說的對!錢是一方麵,還有批地的問題,現在地是管得越來越嚴了,我們省的申請被駁回了一大半,開發商沒有地蓋房子,一個省的下遊產業都在那裏晾著——鋼鐵、水泥、建材、裝修、建築,幾百萬人靠這個吃飯,沒有飯吃鬧起事來,我們找誰去?”
盧家麒話音剛落,另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仿佛從地底下鑽出來:“現在地都不讓批了,我們省的固定資產投資大幅下降,今年的GDP(國民生產總值)要不下降才怪!我們的政績到了年底評比時怎麼辦?不如現在把我們這一省官員都開除了算了!”
眾人回頭看去,則是華東另一省的省長鍾毓秀。底下的人聽到這幾個人發難,頓時嗡作一片,人人都在叫苦:
“是呀,首長,你可要多為我們想想。”
“我們省也是,投資一下降,經濟滑坡了可了不得!”
“誰說不是?老盧說得好,那麼多人靠房地產業養著,出了事怎麼辦?”
首長心裏一片平靜,他早料到會有這麼一番波折。王瀚章前幾天給他寫了一封詳細的郵件說明不能單單靠GDP這種簡單的指標來衡量地方大員的政績了,他十分認同這個建議。否則房地產業這種投資集中、對GDP增長見效快的產業必定被這幫人捧住不放,不到弄得經濟和金融體係瀕臨崩潰是不會罷休的。日本的房地產泡沫拖得這個國家幾十年萎靡不振,這種事情決不能在中國重演——幸好中國是土地國有,要像日本那樣土地私有還真不好收拾。
但是他沒有站起來給盛宣德解圍,他要看看盛宣德怎樣處理這種局勢。王瀚章坐在後排也在緊張地注視著局勢的發展,他倒完全可以駁斥這幾個人的說法,但是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幫盛宣德——得罪了這些省長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偷著眼看了看旁邊的另外兩個經濟學家趙致平和孫修明,看到他們兩個也在觀望,就進一步打消了替盛宣德出頭的念頭。
盛宣德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也知道今天的報告不會平靜,眼下的情勢隻能各個擊破,不把這些人的氣焰打下去,以後的土地工作根本就做不好。他看著譚久霖開口了:
“老譚,別這麼說。劫貧濟富這個名聲我可當不起!這筆錢雖然由我們收過來,但還是要用到各省去的,比如糧食收購基金,各省的駐軍、教育、環境、衛生等費用,還有中央重點項目的投資,都是中央給地方劃撥,就算有些項目不是全部中央撥款,也占了大部分的比例。而且中央這麼多部委、科學院、社科院,哪一個不要用錢?”
“這筆錢我們是暫時拿了過來,怎麼用還要跟財政部和國務院一起研究。財政有盈餘,恐怕中央的財神爺也會考慮和地方分成的事。”盛宣德看了坐在台下的財政部長一眼,繼續說道:“國家的赤字是怎麼來的?前些年借債進行大項目的建設,像青藏鐵路、三峽工程、南水北調,還有補社會保障的漏洞。有一項我實在不想提——銀行的壞賬。各大銀行的壞賬是怎麼堆起來的?總不是中央弄出來的窟窿吧?”
底下坐著的省長頓時都不吱聲了。各大商業銀行幾年前補了幾千億美元的壞賬,大部分都是中央出錢。這些壞賬的來曆各人都是心知肚明:從1993年那次圈地開始,各地競相建立開發區,投入了大量的資金,房地產泡沫的破滅就造成了數以千億的銀行不良資產;其後曆經國企改造,國有資產的流失更是造成了天文數字的呆賬;到了1998年以後,遍及全國的圈地又一次推動了房地產業的狂熱,各種騙貸活動層出不窮,許多樓盤賣不出去,套進去的也都是銀行的錢;這還沒完,因為房地產業的興旺,帶動了下遊產業如鋼鐵、水泥、電解鋁的瘋狂擴張,各地政府為了追求GDP數字,不惜強行幹預銀行的貸款行為,大力建設這些產業項目,幾年間造成了嚴重的供過於求,又一次積累了如山的壞賬。這幾輪下來,國家銀行體係搖搖欲墜,要不是中央政府給錢買單,現在後果實在是沒法想象。
盛宣德看到譚久霖已經張著嘴呆在了那裏,知道自己這番話中隱含的威懾已經立竿見影。要是中央算起老賬來,真不知道底下這幫人有幾個能幸免。他把語氣放緩,平和地說道:“這次我們確實是從地方上拿了一些錢,但是大家都要有一個全局觀,不能隻看著自己眼皮底下那一塊兒。沒有國哪有家,是吧?老譚,我們這樣做,不是劫貧濟富,而是均富濟貧呀!你那裏是膏腴之地,但是西南西北這些地方,要用錢的方麵太多,那裏一個省的財政收入還不如你那裏一個市多。一家兄弟,我們就忍心看著有人吃肉有人喝湯,但還有人忍饑挨餓嗎?現在東海南海都不太平,國防也要用錢,再這麼把本來就不厚的家底窮揮霍下去,萬一邊境起了狼煙,你們還想今後再來一次淞滬抗戰嗎?”
一番話說得譚久霖深深低下了頭去。盛宣德的語氣更為柔和:“盧省長,鍾省長,房地產已經形成泡沫了,現在房價和家庭收入的比率在有些地方已經是幾十比一,比歐美發達國家高了好幾倍。現在不動手遏製,恐怕以後哭都哭不出來。這個階段我們還能控製,不會讓其崩潰,再晚些時候恐怕就不行了。銀行裏麵多少萬億的房地產貸款餘額,一旦房子沒人接手,拋售風潮一來,想賣都賣不出去,那時候銀行的壞賬恐怕要達到上十萬億。咱們國家的居民儲蓄總額不過幾十萬億,銀行貸出去的錢又不能說要就要回來,一旦有擠兌風潮,資金鏈條一斷裂,咱們國家會是什麼樣子?是一家哭好還是一路哭好?”
鍾毓秀和盧家麒都不作聲了。耳邊隻聽盛宣德還在滔滔不絕:“各位也不能把GDP當作衡量政績的唯一標準,還要考慮環境、可持續發展啊!要是我們這一代把子孫的家當都揮霍了,後人會怎麼說我們?身前身後的名聲都要兼顧。我也當過省長,一個地區不能隻靠一個行業撐著,除了房地產,還有應該有很多別的增長點,緊盯著房地產這種一窩蜂地跟風,對國民經濟的危害最大。以你們三位的聰明才智,肯定能找出來別的路子。”
最後一頂高帽子戴得恰到好處。三個人都是既慚愧又佩服,幾人互相對望了幾眼,一齊站起身來向盛宣德拱了拱手,譚久霖低聲說道:“多謝盛部長教誨。”
央行行長望著盛宣德,心裏也是說不出的感激。坐在一旁的首長看著盛宣德平淡如水的臉色,深深感佩——此人終可委以大任。
眾人耳邊突然聽到一陣掌聲,轉頭一看,原來是王瀚章站起身來,正在拚命鼓掌,口中說道:“聽盛部長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下麵的掌聲頓時如雷般響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