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三生石畔(3 / 3)

他們回房稍微梳洗一下,然後相約到餐廳用餐。吃飯的時候嶽謀忠話很少,周蕙蘅早就察覺出來對方有意回避自己,也隻是默默低頭進餐。等到會鈔時嶽謀忠問周蕙蘅:“你想不想明天到西湖去轉轉?反正回江南也沒事,都是一樣休息。我想順便去給嶽王墓上添些香燭。”

周蕙蘅眼裏掠過一絲喜悅,她點點頭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乘車到了湖邊的嶽王廟,廟門初開,遊人稀少。嶽謀忠來到嶽鄂王墓前點燃香燭,放到了一邊的銅爐中,然後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禮畢他們到啟忠祠、碑廊逗留良久,然後二人從嶽廟山門出去,向左走去。

一路上沿北山路而行,迎麵看到旅遊車穿梭往來,好不熱鬧。眼見前麵一座車站,幾位老婦手提竹籃,籃中滿盛線香蠟燭,嶽謀忠知道是到靈隱進香的香客,他問周蕙蘅:“要不要到靈隱寺去看看?”

周蕙蘅點點頭。他們便搭乘旅遊客車往西而去,不一刻工夫抵達靈隱寺前。下得車來,看一條路直通山上林木繁茂之處,兩人沿路而上,隻見周圍澗水潺潺,靈氣蘊繞,嶽謀忠歎道:“靈隱這兩個字,確實形象得很。”

他們進了寺門,依次遊曆天王殿、大雄寶殿、藥師殿、華嚴殿,盤桓良久,眼見已經到了正午時分,他們便到寺裏的齋堂用餐。拿過菜譜點菜時,嶽謀忠見上麵寫了不少素雞素鴨素火腿,便問周蕙蘅想吃什麼。周蕙蘅翻開菜單看了看微笑道:“這裏的和尚未必就六根清淨,說不定整日裏想念雞鴨魚肉,連這素齋都以雞鴨代名。咱們要是誠心來吃素齋,不如就清清爽爽吃些名副其實的東西吧。”

於是一人叫了一碗什錦素麵,麵裏用料十足,香菇、木耳、金針、冬筍、豆皮、麵筋一應俱全,寺裏素齋多用麻油,一股撲鼻而來的香氣讓人食欲大開。二人都是饑腸轆轆,當下埋頭大吃。

嶽謀忠一邊吃著麵,心裏卻是感慨萬千,到江南來的第一天吃晚飯,也是和她相對而坐。這般良辰美景,日後可會再有?

吃過素麵,他們又經咫尺西天照壁出了山門。山門外怪石嶙峋,奇峰異立,正是飛來峰。從山下拾級而上,宛如在一座巨大的假山上行走。走不多時,下得山來,隻見麵前座座石窟,五代以來的各類佛教造像現於眼前,諸佛或站或坐,或麵目肅然或拈花微笑,端的是儀態萬千。

曆經像叢,他們打算回到湖邊,於是沿著一條小路走去,路旁小溪清可見底,行不多遠,便見前麵有一座小石橋,過橋後路上行人漸漸稀少,正在猶豫是否走錯了路,周蕙蘅看到前麵一座巨石,便加快腳步走了上去。站在石旁怔怔地看著石上漫滅的文字出神。

嶽謀忠也趕上前去,繞石一周,隻見石頭俊逸挺拔,上鐫“三生石”三個篆字,還有一段記文,文字由於年代久遠已經難以辨識。他走到周蕙蘅身邊,見她仍舊在那裏心事重重,便不忍打攪,悄立在一旁靜靜等候。

過了良久,周蕙蘅回過頭來,嶽謀忠見她眼裏竟然有隱隱淚光,心下也是一陣淒楚。耳邊聽得她問道:“嶽大哥,你聽說過三生石的傳說沒有?”

嶽謀忠渾身一顫,多長時間都沒有聽到她這樣稱呼自己了,心裏不禁百感交集,過了一會兒他回答道:“是不是紅樓夢裏說的三世姻緣?說的可是林黛玉的故事?”

周蕙蘅搖了搖頭,說道:“不是這段,是另一段。講的是唐安史之亂時候的故事。當年光祿寺卿李登拒守洛陽,被安祿山叛軍攻破,李登身死,他的兒子李源悲傷不已。叛亂平定後李家故居改為了惠林寺,李源客居寺中,與住持圓澤相好。有一年兩人相約遊青城峨眉山,取道荊州三峽,坐船行至南浦,兩人見到一位婦人在岸邊汲水,圓澤望著婦人竟然流淚而泣,對李源說:‘這個婦人懷孕三年了,我不來,就不得分娩。今天見到我,我是無可逃脫了。孩子出生三天後沐浴,願公臨門,我以一笑為信。再往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說完這番話他就圓寂而逝。李源驚疑不已,三天後到那位婦人家,見到了嬰兒,嬰兒果然對他一笑。”

“十三年後,李源如約在八月十五到了杭州,徘徊於蓮花峰畔此石前。入夜良久,忽然有牧童騎牛來到,扣牛角而歌竹枝詞:‘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臨風莫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李源悲喜交加,大聲問道:‘澤公別來無恙否?’”

“牧童對李源說:相公真是守信之人。但是我們塵緣未盡,隻能勤勉修煉,來世再見了!’他騎牛歌竹枝詞而去,詞裏寫道‘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己遍,卻回煙棹上瞿塘,’然後不知所終。李源回到洛陽後削發為僧,在惠林寺修煉五十年,一直到死。”

嶽謀忠心裏默默念誦竹枝詞,念到“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一句,鼻子一酸,幾乎要墜下淚來。他硬生生忍住了,過了片刻強顏笑道:“這個李源,真守信用。後世的人可要向他學習。”

“是呀,”周蕙蘅幽幽說道,“咱們的老祖宗是很講信義的。自古以來就有尾生抱柱、季子埋劍、聶政刺韓的故事,那種輕生死重一諾、雖萬千人吾往矣的氣概,現在還剩下多少呢?”

嶽謀忠胸中為之氣結。眼下這個社會什麼都是假的,假煙假酒假藥自是不用說,假年齡假學曆假容貌也是司空見慣。何日才能一掃天下陰霾,還人間一個朗朗乾坤?他悲從中來,奮力一掌向身邊的樹幹拍去。空山幽壑當中聽得一聲悶響,幾十片早枯的黃葉從樹上飄然而下,落在他們兩個人的身邊。

兩人從三生石出來,乘車回到北山路,然後步行到湖心遊覽區。一路賞玩慕才亭、蘇小小墓、西泠橋、秋瑾墓、俞樓、西泠印社、孤山、湖天一碧樓,直到夕陽西下時仍是意猶未盡。嶽謀忠笑著問周蕙蘅:“你累了吧?我們到樓外樓去吃杭州菜,我是慕名已久,卻從來沒吃過。”

周蕙蘅點點頭。進了餐館的大門,接待小姐把他們引到樓上靠窗的位子,沏上茶水。二人坐定後向窗外望去,一湖山水風姿嫣然,讓人臨風把盞而忘盡煩憂。嶽謀忠拿起菜單,看到封麵上一聯:‘一樓風月當酣飲,十裏湖山豁醉眸’,不禁笑了一笑,指著對聯對周蕙蘅說:“這一聯可是妙得很。”

周蕙蘅看了抿嘴一笑,答道:“此話不假。白樂天詩雲‘未肯拋卻杭州去,一半勾留為此湖。’西子湖的魅力可算是傾城傾國呢。南宋小朝廷在這裏偏安的時候,從皇帝到丞相天天忙著在湖上賞荷傳燈,鬥蟋蟀看蟲二,豈有不亡的道理?自古褒姒、西施、貂蟬、玉環都是傾國佳人,我看此湖也算得上一個。”

嶽謀忠笑道:“這個比喻不錯。”隨後在服務小姐的推薦下點了西湖醋魚、東坡肉、叫化雞、龍井蝦仁四樣菜,又要了一壺陳年花雕,笑著對周蕙蘅說:“又是兩個星期沒喝到酒了,今天是周末,不會誤事的。”

周蕙蘅笑了一下,說道:“你跟我爸爸差不多。每次他想喝酒,就給我媽說這種話。”

嶽謀忠幹笑了一聲,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她是把自己當成親人看了嗎?周蕙蘅看到嶽謀忠的臉色,突然意識到剛才的話裏透出的意思,頓時滿臉通紅。

嶽謀忠看到她羞澀可人的姿色,心神一陣蕩漾。如此佳人若能長伴左右,何嚐不是人生一大樂事?

菜肴片刻之間上齊,這幾道是正宗杭幫菜,入口清香醇正,回味無窮,佐以陳年花雕,實在是平生一大樂事。這一頓飯原本應該暢快之極,嶽謀忠卻存了心事,隻顧把酒自酌自飲,弄得氣氛有些尷尬。

吃晚飯結賬,他們出了樓外樓,經白堤緩緩而行。其時月色皎潔,照得湖麵上一片銀光,白堤上一雙雙攜手而行的情侶從身邊走過,湖岸邊的長凳上也偎依著一對對青年男女。嶽謀忠近一壇酒下肚,剛開始並不覺得怎樣,出來後被風一吹,酒意上湧,腳下竟有些虛浮。周蕙蘅見他有些醉意,便伸出右手扶住了他的左臂,嶽謀忠吃了一驚,想要掙脫卻又覺得不妥,於是任由她的纖手扶住自己。周蕙蘅看到前邊一條長凳上剛好有人離開,她就扶著嶽謀忠走了過去。等他坐好,她就著月色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對他說道:“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買些涼茶給你解酒。”

嶽謀忠心裏一陣感動,見她正要起身離去,連忙拉住了她的手,隻覺掌中一陣溫軟柔滑,他心裏一蕩,隻覺得口舌發幹,心撲通撲通直跳,他把她拉回了椅子上,放開了手,說道:“別擔心,我歇一會兒就好。”

兩個人望著眼前一湖月色,半晌誰也沒說話。湖心中阮公墩、三潭印月的燈火映在水中輕輕蕩漾,宛如太虛幻境,西邊一條長堤往南逶迤而去,堤上燈光照射,通體透著寶石綠般的光澤,宛如一條琉璃長龍。東邊斷橋上流光溢彩,又恰似跨虹一帶橫臥湖中,此情此景,真稱得上是“十裏月湖豁醉眸”了。

嶽謀忠仍是感到酒意陣陣湧上腦門。剛才借酒澆愁,酒入愁腸難以化解,醉意來得尤為強烈。他忍住一陣陣反胃,待到稍微好了些,思量著開口了:“蕙蘅,你畢業有三年了吧?”

“已經三年多了。可是在火車站送別的情景還是曆曆在目,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樣。”

“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終身大事?”

周蕙蘅渾身一震,她不敢轉頭去看嶽謀忠,一時不明白他提這句話的用意,難道是他今晚會傾訴衷情?想到這裏,她臉上一陣滾燙,低下頭去說道:“現在……還沒有好好想過。”

“那你……現在有沒有男朋友?”嶽謀忠萬分艱難地從喉嚨裏憋出這句話來。

“沒有。”她的頭垂得更低了。“你呢?有沒有女朋友?”

嶽謀忠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說真話,想了半天,決定還是照實說:“沒有。”然後又自嘲地一笑,“十幾年前曾經有過一段婚姻,後來也散了。”

<p class="left">周蕙蘅轉過頭來望著他,眼光裏滿是期許,低聲問道:“為什麼呢?”這句話把嶽謀忠的思緒一下子拉回了十八年前。他和唐雨梅的那段婚姻,該如何從頭說起?

“是和我一屆的同學。她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吧,結婚後我們聚少離多,她又想出國,後來就分手了。”

周蕙蘅幽幽問道,“嶽大哥,她……她漂亮嗎?”

“很漂亮。”嶽謀忠回答道,“但是沒有你漂亮。”

周蕙蘅心裏一陣激蕩,說不出的柔情蜜意縈繞著心房,飄飄然仿佛身在雲中。

沉默了一會兒,嶽謀忠盡量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說道:“蕙蘅,我給你留心介紹一個對象吧?”

周蕙蘅的心猛地縮緊了。以他的為人,他是不會說這種話來試探自己的。那他到底是什麼意思?自己對他的一片情意,他難道看不出來嗎?還是他另有所愛?思來想去,頓時覺得心中淒然,淚水竟忍不住,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簌簌而落。

淚珠掛在她的腮邊,折射出月色光華,珠玉般點點滴滴落下來。嶽謀忠看著覺得萬分不忍,想了半天,他還是硬起心腸繼續說道:“蕙蘅,你是一個好姑娘,能認識你是我不知道多少世修來的福氣。但是,我們不合適,你滿懷詩書,有璿璣之才、昭日之德,又這麼……年輕,我……我……實在配不上你……”

他說不下去了,竟然哽咽在那裏。這麼多天來,他不知道想了多少次,終於打定主意要認她當妹妹,原本想趁此機會說出來,沒想到話到嘴邊,仍是噎在那裏說不出口。

周蕙蘅已經明白了。她心裏又是感動又是傷心,還有些喜悅。她靜靜地等嶽謀忠繼續說下去,半晌仍不見動靜,便幽幽歎了口氣,低聲說道:“嶽大哥,你的心意……我明白。你不用為我操心,終身大事我自有主意。我隻希望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俠義為懷,憂國憂民,這就足夠了,至於相貌年齡、錢財家產、身世地位,全都不值一提。我看重的是他的德行,而不是身外之物。像你這樣的人……才……才是……”

她的淚水又流了下來,再也無法繼續說下去。她的言語中竟有托付之意,這一片深情,嶽謀忠刹那間也了然於胸。看著她眼裏閃爍的淚光,嶽謀忠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裏,但覺頸中一片冰涼,他知道那是她的淚水。

不知道過了多久,明月經天而過,漸漸西垂。時值農曆八月,寒氣日重,她的頭發上竟然結出無數露珠。嶽謀忠輕撫她的秀發,但覺手中一片濕潤。‘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佳人,在水一方。’這是誰寫的詩呢?他想道。佳人如今就在懷中,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嶽謀忠聞到她發上淡淡清香,和著身邊桂花香氣,醉意又重幾分。他隻想這一刻就此停住,兩人偎依著度過餘生,再也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