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籟集》是白樸生前最為得意,也是白樸唯一親自編訂的作品集。但是,由於白樸詞作的成就被他劇作的盛名所掩蓋,使曆代文學界對白樸的詞作缺乏應有的重視和了解。至今,仍較少有全麵注釋和研究《天籟集》的專著和文章。加之此詞集至白樸親自編訂後四百多年,未能較廣泛地流傳,諸家選本均未見選載。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六安(今安徽六安市)楊希洛得白樸十一代孫白駒(字千裏)提供的世藏原抄,並托朱彝尊校定的刻本麵世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禦選曆代詩選》才較隆重地作了推薦,白樸的詞名始顯現於文壇。其實,白樸的詞作在元、明文壇中早負盛名了。與白樸有三十年之交的王博文在《天籟集·序》中寫道:元遺山之後,樂府名家當然應數太素了……其詞辭語遒麗,情寄高遠,音節協和,輕重穩愜,無論當歌對酒,還是感事興懷,均如從肺腑內流出。清代大詞家朱彝尊在《天籟集》的跋中稱:其詞格調源出蘇辛,而絕無叫囂之氣。清大學者、《四庫全書》總纂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稱:“樸詞清雋婉逸,意愜韻諧,可與張炎《玉田詞》相匹。”筆者懷著對鄉賢的崇拜敬仰之情,較為慎重地研究《天籟集》之後,發現稱白樸為偉大的愛國詞人亦無可非議!特別是白樸老年遷居金陵後所作的懷古之詞,更能說明這個問題。
他和元代許多詞人、曲人一樣,厭倦爾虞我詐的人世間,但卻不能脫離,也不打算脫離人世,故而他的思想行為及創作動機都在時隱時俗、半虛無半現實之間飄移、變換。所以,他的詞作也呈現多樣性。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元好問對白樸詞風的影響。王博文在《天籟集·序》中也認為:元好問常教導白樸要以蘇辛豪放詞派的陽剛之氣,去消融其“膏粉”式的陰柔之氣。加之他那深厚淵博的古典文學基礎和非常境遇等因素,使他的詞作詞源滂沛而有陽剛豪放之氣。白樸也曾對王博文說,他作詩不及唐人,平生著意於長短句的創作。可是由於種種原因,白樸這一生最著意的詞作並沒有被世人所了解,所以也造成了許多褒貶不一的看法。有的人認為前人的評價有過譽的地方,有的人說他的詞豪放與婉約兩者兼有之……筆者認為,由於詞作的修辭手法與作者的身世抱負、交遊創作等有極為密切的關係,在還沒有真正弄通讀懂白樸的《天籟集》之時,就對白詞加以評論,是不客觀的,也最容易犯“先入為主”的毛病而有失偏頗。對白詞最權威的評價,還應是與白樸有三十年文墨之交的王博文的評語。
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也應該看到,白樸不是一個理想化的完人,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有悲哀,也有歡樂;他有戰鬥,也有休息……特別是中年無奈拋家浪走江南時,白樸有寄情山水而消極避世的一麵,但是,每當麵對殘酷的社會現實,麵對知己舊友,他那孤傲不馴的激情便毫不保留地一瀉千裏了。
宋人張炎在《詞源·賦情》中認為,詞比詩“稍近乎情”,更宜於“簸弄風月”。在談情說愛或詠景懷古時,可用“香草美人”式的比興,用虛實互襯的手法,來影射國家大事或個人身世等。當代美學大家李澤厚在《美的曆程》中談道:“詞境精工巧細,含而不露,神於言外,使人一唱三歎,玩味無窮;曲境則不然,它以酣暢明達,直率痛快為能事。”詞曲同為長短句,二者有淵源關係,不但在情趣風格有相同之處,就是在文辭上也有互通之處。在南宋長期偏安時期,也帶來了文學風氣的轉變,“豔情”作品占了主流位置,加之過於嚴格教條的格律“法度”的約束,使宋詞走向了死胡同。在蒙古族統治的北方地區,由於統治者文化水平有限,文學創作的環境相對寬鬆,白樸留下來的詞比較多,或多或少結合了他各個時期的思想狀況、生活狀況和交遊狀況等,是研究白樸生平、思想、藝術極為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同時,我們應該認識到,在金元時期的北方地區,由於非漢化文化氛圍的影響,擅作詞的文人很少,詞作的吟唱功能逐漸減少,文學功能突出而私密化了。詞作更與作者的經曆、抱負、思想等緊密相連,加之詞作典故的應用,“雅化”的語言,不可能過目而明的特征,以及元詞“散曲化”即俗語的應用等,由此產生的一些先入為主式的評論、批評,都會存在片麵甚至錯誤的問題,就連如王國維這樣大師級的人物也難能幸免。為了更真實地還原奇人、偉人白樸,也為了讓人們更全麵地了解白樸的作品,我們遵照國學大師姚奠中先生的指導,以注釋全部《天籟集》為突破口,編著了《白樸全集》。
白樸《天籟集》中有一百零五首詞,其中以長調慢詞居多,大致可分為詠物紀遊類、懷古喻今類、閨怨戀情類和賀贈和對類。最為出色的應數懷古喻今類和詠物紀遊類的詞作了。
白樸的詠物紀遊詞,多作於青壯年及中年辭薦後浪走江南時期。白樸詠物詞多以擬人、寄托手法為之,題材有詠梅、詠木犀花、詠水仙花、詠月、詠雪及詠漁夫、詠景等,在交遊中觸景生情,寄寓一種淡淡的哀怨。其中詠梅詞寫得最多,也寫得最為生動,如《秋色橫空·搖落初冬》。
搖落初冬,愛南枝回絕,暖氣潛通。含章睡起宮粉退,新妝淡淡豐容。冰蕤瘦,蠟蒂融,便自有翛然林下風,肯羨蜂喧蝶鬧,豔紫妖紅。
何處對花興濃。向藏春池館,透月簾櫳。一枝鄭重天涯信,腸斷人驛使相逢。關山路,幾萬重,記昨夜筠筒和淚封。料馬首幽香,先到夢中。
此詞應為白樸二十七歲時,從元好問叔父遊順天,應元好問姻親張柔夫人毛氏之邀而作。
上闋用擬人的手法描寫梅花儀度閑雅的風采。下闋由物及人,由那窗含折枝、簾隱豐容的梅花,聯想到少婦折梅以寄遠方親人的離愁別怨,自然地演化了陸凱《贈範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把一個思親腸斷的少婦寫得情真意切。那聊托相思深情的梅枝雖“筠筒和淚封”並交付郵差信使,可又怕“關山路,幾萬重”,親人何時才能收到?在怨路遙而無奈之時,筆鋒陡轉,寫出了少婦在無奈的離愁別怨中自找心寬的遐想,那送信驛使的身影和枝梅的幽香,應該早就到親人夢中了吧。全詞把景物描寫和人物刻畫巧妙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並與索詞之人——毛氏夫人此時的境況(張柔將軍在外執勤)聯係起來,可謂是有意境之作品。
白樸的詠景詞使人浮想聯翩,引人入勝,如《念奴嬌·江山信美》中的“落日金焦浮紺宇,鐵甕猶殘城壁。雲擁潮來,水隨天去,幾點沙鷗雪”幾句。站在那座陡立在長江邊上北固山頂的多景樓上,在驚濤拍岸中,遠眺落日下的金山、焦山及其上麵的廟宇,幾點白鷗飛其間……寫得含蓄蘊藉、形象生動。特別是最後兩句“一聲長嘯,海門飛上明月”,那“一聲長嘯”把長江入海口處的江濤海潮,寫得驚心動魄,在這驚心動魄的潮浪聲中,作者遠眺天際海門,又“飛上”一輪明月。這一個“嘯”字,一個“飛”字,把在多景樓上遠眺長江入海處之景寫得有聲有色。可見,白樸煉字造句的手段是多麼高超。
還有那首詠漁夫的《西江月·世故重重厄網》:
世故重重厄網,生涯小小漁船,白鷗波底五湖天,別是秋光一片。
竹葉醅浮綠釅,桃花浪漬紅鮮。醉鄉日日武陵邊,管甚陵遷穀變。
此詞與小令《沉醉東風·漁父》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流露出白樸固有的消極出世的思想,但是他把厄網、小船、白鷗、秋光、竹葉、桃花、醅釅,寫得言短意長、工巧生動。特別是那句“醉鄉日日武陵邊”,寫出白樸遷居金陵後,過起了衣食無憂的老太爺一樣的舒適生活,天天像生活在“桃源仙境”之中。
白樸的紀遊詞,能做到格物緣情,情景交融,有感而發。特別是在那段浪走江南的日子裏,在秀美的江南水鄉中,無處不寄托、無處不反襯著他那無奈、困頓、悲憤之情,特別是與故人、親友相會之時,他那悲壯而又無奈的“孤憤”,更是毫無遮掩、無所顧忌而一瀉千裏。有句名言叫:“義憤創造詩人。”白樸那頻遭厄運的境遇,加之他那“視榮利蔑如”的秉性,也成就了白樸在元代詞壇上的偉大業績。
在白樸浪走江南的第九年(1269),過懷州拜見父親同朝好友楊果(西庵),並一同賞梅時,作了三首慢詞,其中第三首《木蘭花慢·聽鳴騶入穀》最為出色。
聽鳴騶入穀,怕驚動,北山猿。且放浪形骸,支持歲月,點檢田園,先生結廬人境,竟不知門外市塵喧,醉後清風到枕,醒來明月當軒。
伏波勳業照青編,薏苡又何冤,笑蕞爾倭奴,抗衡上國,挑禍中原。分明一盤棋勢,謾教人著眼看師言。為問鯤鵬瀚海,何如雞犬桃源。
當白樸見到父親的同朝老友楊果後,便有了共同的語言,上闋借用陶淵明“結廬人境”的隱居生活,寄寫那些過去或現在隱居的金朝遺老(如元好問、白華等),但更多的成分是在寫作者自己,那個怕被貴官出行的喝道聲所驚動,且“放浪形骸”的北山哀猿,不就是白樸自己的化身嗎?上闋最後兩句“醉後清風到枕,醒來明月當軒”,寫得對仗工整,把一個超脫出世、遠離人間是非的隱士寫得生動鮮明,也為下闋的“薏苡之冤”作了鋪墊和反襯。下闋開頭兩句,就為元好問叔父和父親等這些金朝的遺老們鳴起不平來了。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功勳業績應光照史冊,卻又獲“薏苡明珠”之冤,應暗指元好問“崔立碑文”事和父親隨金哀宗離汴“出就外兵”、金亡而降宋等事。白樸此處筆鋒一轉,影射出了所有這些冤屈遭遇,都是由這群小地方來的“倭奴”(暗指蒙古異族統治者)引起來的。在《木蘭花慢·聽鳴騶入穀》一詞中,怒叱“蕞爾倭奴”無端地“抗衡上國”(暗指金朝)、“挑禍中原”,使這分明是金、宋南北劃江而治的局勢卻變得亂了規矩而不可收拾。這非常露骨的影射,這不避生死的膽魄,這懷念故國的愛國之心,在元朝的知識分子中是很少見的,在這首詞裏也不難看出白樸對元好問叔父人格、學問的崇拜和追慕。或許,這時白樸壓根就小看了那些“隻識彎弓射大雕”的異族統治者的解讀能力,或許,他就什麼也沒有考慮……這首詞的最後兩句,說明白樸在元叔、父親身上讀懂了宦路險惡的真正含意而看破紅塵,決心拒薦歸隱。試問,有才華、有誌氣的人,與其做官而如鯤鵬瀚海一樣飛黃騰達,怎如過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如桃源仙境般的隱居生活?這首詞巧妙地借用陶淵明的口氣,為父親和叔父等人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議論而鳴不平,並露骨地咒罵了異族統治者侵略擴張的罪行,同時,也表明了前幾年自己“拒薦”的原因和歸隱的決心。本詞實為研究白樸思想藝術的珍貴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