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塚
這首詩以離宮中宮女的荒墳為著眼點，寫出了她們悲慘的命運，對她們非人的遭際寄予深厚的同情。充分體現了古代優秀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精神。塚(zhǒn弈)，墓。
盡是離宮院中女，苑牆城外塚累累。
少年入內教歌舞，不識君王到老時。
盡是離宮院中女，苑牆城外塚累累——離宮院，即離宮、別院，皇帝在京城之外臨時居住的宮室。此兩句為倒裝，意為城外累累荒墳埋的都是離宮、別院中的宮女。但將“盡是……”句放在首位就突出其生時之狀，令人想見當年之如花似玉，從而加重突然變成“塚累累”時的悲哀。
少年入內教歌舞，不識君王到老時——上兩句是由生到死，這兩句是由少到老，都是大的跨度，大的對比，使人在這大的空白中馳騁想像力：自青春年少入內直到白發垂老，連君王麵都未見，不識君王是誰，一篇《上陽白發人》盡隱其間……
古今中外，人道主義一貫是優秀文學作品的普遍主題。從《詩經》的《邶風·柏舟》、《小雅·穀風》、《小雅·蓼莪》，到《孔雀東南飛》，到杜甫的《三吏》、《三別》，到白居易的《秦中吟》、“新樂府”……都表現了詩人對被壓迫、被剝奪、被損害者的同情和憐惜。
杜牧也是我國這一優秀傳統的繼承者。這首詩雖然僅僅四句二十八字，但千年後的今天讀來依然能感到詩人感情的沉重和話語的分量。杜牧對吞噬青春和生命者的憎恨與憤怒是滲透於字裏行間的。在九世紀皇權統治下的中國，敢於為皇家屈死的冤魂鳴冤叫屈，該有何等膽識！
贈終南蘭若僧
此詩《樊川文集》未載，見於外集，最早見於晚唐人孟棨的《本事詩》：杜牧“製策登科，名振京邑”，曾與一二同年到城南遊玩。至文公寺，有一僧人擁褐獨坐，杜牧同他談話，他問杜牧姓名？修何業？旁人告訴他杜牧考中進士，又製策登科。僧人笑著說：“我都不知道。”杜牧歎訝，因題此詩。按，杜牧應製策考試在大和二年(828)閏三月，此詩是本年製策登第後所作。終南，山名，在陝西西安之南。蘭若，梵語“阿蘭若”的省略，寺廟之意。
家在城南杜曲傍，兩枝仙桂一時芳。
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
家在城南杜曲傍，兩枝仙桂一時芳——杜曲，在唐代長安南，當時杜氏世居於此。兩枝仙桂，唐人謂登科為折桂。杜牧在一年之中，進士及第，又製策登科，故曰“兩枝仙桂一時芳”。此兩句自敘身世和目前所取得的功名，但這並不是炫耀，而是“欲抑先揚”，為下兩句做襯托。
禪師都未知名姓，始覺空門意味長——這兩句乃全詩思想中心之所在：上述“兩枝仙桂一時芳”是為塵世所最看重的榮耀，杜牧此時已名動京師，而在禪師這裏卻連名姓都一無所知。對此，杜牧不但不惱不慍，反而開始感覺到佛門的“意味深長”，這就使詩人和此詩的思想都升華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佛門萬事皆空，滾滾紅塵中世人視若性命，為之追索到死的功名利祿，在禪宗看來都是不屑一顧的過眼煙雲，杜牧從禪師的問答中已經理解到這一點，他有所感悟，卻又擺不脫名韁利鎖；他感覺到了空門的意味深長，卻又留戀於人間世的風月繁華……
此詩寫出了詩人當時的內心世界和內在矛盾，對炙手可熱的功名富貴能以冷眼審視，這對一個正值春風得意的二十六歲的青年來說是難能可貴、十分難得的，這也正是他日後為官比較清正，未與得勢官僚同流合汙的原因之一。
早春題真上人院
此詩題下有原注：“生天寶初。”又程大昌《演繁露續集》卷六“惟師曾是太平人”條：“唐天寶間，有真上人者，至杜牧之時，其人年已近百歲，故題其寺曰：‘清羸已近百年身……(下略)’此意最遠，不言其道行，獨以其年多嚐見天寶時事也。”上人，對僧侶的敬稱。這首題於真上人所在寺院的七絕，寄寓了詩人對現實時事的感慨。
清羸已近百年身，古寺風煙又一春。
寰海自成戎馬地，惟師曾是太平人。
清羸已近百年身，古寺風煙又一春——羸(léi)，瘦，弱。首句說：清瘦的真上人高壽已近百歲。“清羸”二字言簡意賅地描畫出真上人的狀貌形容。次句寫真上人所在之寺院又逢風光滿眼、煙花三月之陽春，這同時也是寫已近百歲之真上人又添一歲，喻其精神矍鑠、健旺如春。
寰海自成戎馬地，惟師曾是太平人——這兩句語意豐盈：一方麵點明原注之“生天寶初”，與首句“百年身”照應；另一方麵借曆史跨度之大，寄寓傷時感世之情。寰海，指宇內，即整個中國；戎馬地，指戰亂。詩人感慨國家多少年來都在烽火戰亂之中，唯有真上人曾經過過太平日子，是一個如今僅有的見過太平時代的人。
一首好詩就是在具體平凡的小事中寫出具有時代意義的大“意”，在淺顯的語言中寫出令人深思的內容，所謂“意近旨遠”、“言淺意深”、“文約意豐”、“小中見大”，說的都是這個道理。這首詩就具有這個特點，詩人似是讚真上人之高壽，實係歎近百年來戰亂頻仍、民不聊生的現實。李唐帝國自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起，到詩人生活的晚唐時代——九世紀中葉，一直戰禍連綿，其間吐蕃、南詔數次入寇，藩鎮戰爭數十年不斷。詩人懷念真上人生於天寶初年的太平歲月，乃是對近百年來“寰海自成戎馬地”的現實的哀痛和歎惋。事實上天寶初年已與“開元盛世”不可同日而語，最高統治集團的窮奢極欲和重重矛盾已為安史之亂的爆發埋下了烈火幹柴。詩人不過是借“曾是太平人”的真上人諷喻目前滿目瘡痍的現實而已。在這一揚一抑中對比出兩個不同的時代，勾勒出中晚唐近百年來的曆史變遷。
杜秋娘詩並序
文宗大和七年(833)春，時年三十一歲的杜牧在吏部侍郎沈傳師處任幕府屬官，奉命赴揚州到牛僧孺處辦理聘事(時牛為淮南節度使，治所在揚州)。途經京口，聞杜秋娘放歸故鄉，不勝感慨，遂作此詩。詩中描寫了杜秋娘一生經曆的變化，並抒寫了對她命運的同情；同時也傾吐了由此生發的對紅顏盛衰、“士林”浮沉和人生境遇的慨歎。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為李钅奇妾。後钅奇叛滅，籍之入宮，有寵於景陵。穆宗即位，命秋為皇子傅姆，皇子壯，封漳王。鄭注用事，誣丞相欲去異己者，指王為根。王被罪廢削，秋因賜歸故鄉。予過金陵，感其窮且老，為之賦詩。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
其間杜秋者，不勞朱粉施。
老濞即山鑄，後庭千雙眉。
秋持玉斝醉，與唱《金縷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紅淚滋。
吳江落日渡，灞岸綠楊垂。
聯裾見天子，盼眄獨依依。
椒壁懸錦幕，鏡奩蟠蛟螭。
低鬟認新寵，窈嫋複融怡。
月上白璧門，桂影涼參差。
金階露新重，閑撚紫簫吹。
莓苔夾城路，南苑雁初飛。
紅粉羽林仗，獨賜辟邪旗。
歸來煮豹胎，饜飫不能飴。
鹹池升日慶，銅雀分香悲。
雷音後車遠，事往落花時。
燕得皇子，壯發綠。
畫堂授傅姆，天人親捧持。
虎睛珠絡褓，金盤犀鎮帷。
長楊射熊羆，武帳弄啞咿。
漸拋竹馬劇，稍出舞雞奇。
嶄嶄整冠珮，侍宴坐瑤池。
眉宇儼圖畫，神秀射朝輝。
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鄉歸。
觚棱拂鬥極，回首尚遲遲。
四朝三十載，似夢複疑非。
潼關識舊吏，吏發已如絲。
卻喚吳江渡，舟人那得知。
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灑不盡，仰天知問誰？
寒衣一匹素，夜借鄰人機。
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欷。
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
夏姬滅兩國，逃作巫臣姬。
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
織室魏豹俘，作漢太平基。
誤置代籍中，兩朝尊母儀。
光武紹高祖，本係生唐兒。
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黃糜。
蕭後去揚州，突厥為閼氏。
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
射鉤後呼父，釣翁王者師。
無國要孟子，有人毀仲尼。
秦國逐客令，柄歸丞相斯。
安知魏齊首，見斷簀中屍。
給喪蹶張輩，廊廟冠峨危。
珥貂七葉貴，何妨戎虜支。
蘇武卻生還，鄧通終死饑。
主張既難測，翻覆亦其宜。
地盡有何物？天外複何之？
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馳？
耳何為而聽？目何為而窺？
己身不自曉，此外何思惟。
因傾一樽酒，題作《杜秋詩》。
愁來獨長詠，聊可以自怡。
本詩前之“序”概括介紹了杜秋娘之身世。序中之“金陵”指今江蘇鎮江，因鎮江在唐代為潤州治所，唐人亦稱潤州為金陵。李為順宗時鎮海(治所即今之鎮江)節度使，憲宗元和二年(807)詔其為左仆射，不從而發動叛亂，不久失敗被腰斬。景陵，乃唐憲宗李純之墓，此代指憲宗。穆宗，乃憲宗之子，名恒，821—824年在位。傅姆，即保姆。“皇子壯”以下數句概述穆宗死後諸王子爭奪權位之史實。穆宗、敬宗接連死後，文宗(李昂)即位。文宗與漳王(李湊)皆為穆宗之子。文宗恨宦官王守澄專權，故與宰相宋申錫密謀除之。然事泄於王守澄之門客鄭注，故王先發製人，誣宋依漳王排除異己，欲立漳王為帝。以是宋獲罪，漳王被貶。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間杜秋者，不勞朱粉施——此四句寫杜秋娘天生麗質，不施脂粉而光彩照人。京江水滑、生女如脂是以當地眾潔白如脂之美女為杜秋娘作襯托。京，指京口，鎮江之古稱。老濞即山鑄，後庭千雙眉——此兩句及以下四句寫杜秋娘為李所寵及李叛敗後的失依。這兩句之前句，以西漢吳王劉濞喻之跋扈。濞是漢高祖劉邦之侄，他在封國內大肆采銅鑄錢，擴張勢力圖謀篡位。景帝三年(前154)，吳王濞聯合楚、趙七國以誅晁錯為名發動叛亂，失敗被殺。李情況與之極為相似，“山鑄”，即指從封地內的山上采銅鑄錢。後句是說其後庭姬妾成群，足以和皇帝之後宮比美。“雙眉”，宮女之代稱。
秋持玉斝醉，與唱《金縷衣》——這兩句乃描寫杜秋娘為李所寵愛的情態：她手捧白玉杯，口唱《金縷衣》，向李勸酒。斝(jiǎ)，酒杯。《金縷衣》，古樂曲名，《唐詩三百首》中有之：“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杜秋娘以善唱此曲著名。杜牧亦有原注：“李長唱此辭。”
濞既白首叛，秋亦紅淚滋——此兩句意為：李發動叛亂時已和吳王濞一樣年老(濞當時六十二歲)，杜秋娘亦因此而淚灑如血。滋，形容眼淚之多。
吳江落日渡，灞岸綠楊垂。聯裾見天子，盼眄獨依依——此四句及以下十四句係寫杜秋娘複得寵於憲宗皇帝。這四句之前兩句是過渡，說杜秋娘離開了落日餘暉中的吳江渡口，來到了綠楊垂拂的長安。吳江，指鎮江和揚州隔江相對的一段長江。灞岸，灞水流經京都長安，代指京都。後兩句是形容她見到皇帝時的情形：她與眾多被籍沒之女子一起去見皇帝。顧盼之間皇帝獨對她依依不舍。聯裾，即聯袂，手牽手。盼眄(miàn)，注視顧盼貌。
椒壁懸錦幕，鏡奩蟠蛟螭——椒壁，即椒房之壁。椒房，漢宮殿名，後泛指後妃住所，用椒和泥塗壁，取其芳香溫暖，兼取多子之意。鏡奩(lián)，即鏡匣，梳妝之具。蟠蛟螭，謂賓詞組，蟠繞著蛟龍花紋。此兩句說杜秋娘很快得寵：所住椒房錦帳懸掛，所用鏡匣龍紋盤繞——形容生活之豪華尊貴。
低鬟認新寵，窈嫋複融怡——此兩句描寫其新受寵愛時的神情：鬢鬟低垂，窈窕嫋娜，融和歡快。
月上白璧門，桂影涼參差。金階露新重，閑撚紫簫吹——這四句描寫杜秋娘在宮內之朝朝暮暮，暗喻新寵恩澤時的纏綿歡快。前兩句寫夜沉沉，如魚得水；後兩句寫雨露承恩伴君吹簫。
莓苔夾城路，南苑雁初飛。紅粉羽林仗，獨賜辟邪旗——這四句寫杜秋娘伴君在宮外遊冶：在莓苔叢生的夾城路上，在南苑內秋雁初飛之時，她由羽林軍衛護著與皇帝同輦遊玩，並特別賞賜她用辟邪旗的儀仗。夾城，由興慶宮到南苑的通道，唐玄宗時所築。南苑，唐時長安城東南角有曲江，曲江西南有芙蓉園，叫南苑。羽林仗，皇帝的禁衛軍組成的儀仗。唐代設左、右羽林軍。辟邪旗，皇帝或後妃出巡時，儀仗隊中一種畫有辟邪的旗幟。辟邪，古代傳說中的神獸，像有翅膀的獅子。
歸來煮豹胎，饜飫不能飴——這兩句說遊罷歸來吃的虎豹胎之類的珍饈，由於山珍海味飽食終日，也不覺其味道之甘美了。豹胎，古時認為是一種比熊掌更珍貴的食品。饜飫(yànyù)，飽食。飴，味道甘美。
鹹池升日慶，銅雀分香悲。雷音後車遠，事往落花時——鹹池，古代神話中的地名，傳說太陽初升時在鹹池沐浴。這裏喻新皇帝穆宗即位。後句銅雀即三國時曹操在今河北臨彰西南所造的銅雀台。曹臨死時吩咐諸妾時時登台遙望己墓，分所藏餘香，並叫她們無事做鞋賣，後來“分香賣履”就成為臨終對近親依依不舍的典故。雷音比喻皇帝車駕之聲。這四句意為：新皇即位後，先皇(憲宗)之寵妃包括杜秋娘在內的寵榮亦如鑾車之遠去，落花之飄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