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第二部分(3 / 3)

燕得皇子,壯發綠——此兩句及以下幾句寫穆宗之子漳王李湊的可愛、尊貴和皇帝對他的喜愛。杜秋娘受命做其保姆,皇子由其扶持教養,處境尚差強人意。這兩句中燕(méi)即高,古代帝王求子所祀的神稱高。皇子,即漳王。壯發,覆蓋於額上的頭發。(ruí),頭發下垂貌。此兩句意為求祀所得的皇子濃密的頭發覆在額上,相貌不凡。

畫堂授傅姆,天人親捧持——畫堂,指皇子住處。天人,指皇子。這兩句意為杜秋娘在畫堂受命做保姆,尊貴的皇子由她親自撫育教養。

虎睛珠絡褓,金盤犀鎮帷——這兩句寫皇子用物的豪華:虎睛,當是貓兒眼之類的名貴寶石。金盤,係以金線繡成的盤繞在帷帳上的圖案。此兩句說:皇子的繈褓上嵌著貓兒眼之類的珠寶;帷帳上盤繞著用金線繡成的圖案,並以名貴的犀角鎮帷。

長楊射熊羆,武帳弄啞咿——這兩句寫穆宗喜愛皇子,常帶他外出遊獵,在武帳中也常逗他玩。長楊,秦漢宮名,宮中有垂楊數畝,故名。此處係借指。長楊宮中有射熊館,供皇帝遊獵。武帳,皇帝在遊獵或外出時坐息之處,帳中安置武器護衛,故名。啞咿,小兒學語之聲。

漸拋竹馬劇,稍出舞雞奇——竹馬劇,兒童以竹竿當馬騎的遊戲。舞雞,鬥雞。這兩句意為:皇子漸漸長大,拋卻竹馬之類的遊戲,而鬥雞玩得非常出奇(色)。

嶄嶄整冠珮,侍宴坐瑤池。眉宇儼圖畫,神秀射朝輝——這四句描寫皇子冠珮整齊,儀容出眾,常陪太後、皇後飲宴。瑤池,古代傳說中西王母所居處,這裏借指太後、皇後居所。

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這兩句用漢武帝“巫蠱之獄”的典故以喻漳王被鄭注等人陷害。漢武帝晚年多病,懷疑有人用巫蠱術害他。征和二年(前91)武帝派江充率胡巫四出追查。江充先在太子宮中私埋木偶,又誣告太子作巫蠱詛咒武帝。武帝派人搜查,果然在太子宮中掘出桐木偶人。太子懼,發兵反抗,兵敗自殺。自欺,指江充陰謀陷害太子自欺欺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鄉歸——幽,囚禁。茅土,古代皇帝分封諸侯時,把社壇的土和茅草包起來授給受封者,作為分得土地的象征,這裏指封地。這兩句意為:漳王被囚禁,封地被削除,杜秋娘便被放歸故鄉了。

觚棱拂鬥極,回首尚遲遲——觚棱,宮牆轉角處的瓦脊。鬥極,北鬥星、北極星的連稱。這兩句是描寫杜秋娘離開王宮時依依不舍,回頭眺望高與天齊的宮闕的情景。

四朝三十載,似夢複疑非——這兩句及以下四句寫杜秋娘在回鄉途中的心情及所見。這兩句是說杜秋娘自李失敗後入宮至今放歸,前後共曆四朝三十年的皇宮生活,如今想來似夢又不像是夢……人物失落感如此。

潼關識舊吏,吏發已如絲。卻喚吳江渡,舟人那得知——這四句寫世事滄桑,人已老邁:昔日相識的潼關吏已兩鬢斑白;在吳江渡口呼喚船夫,已無人知是秋娘歸來。

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此兩句及以下四句寫杜秋娘歸來後的景況和悲苦。這兩句中之茂苑,是長洲縣(今江蘇吳縣)的別名,這裏代指杜秋娘之家鄉。草菲菲,形容家中空無一物,常年無人居住,一片荒涼。

清血灑不盡,仰天知問誰——這兩句說:傷心血淚,揮灑不盡;仰望青天,悲怨問誰?

寒衣一匹素,夜借鄰人機——這兩句說:製作寒衣的一匹白布,隻能在夜裏借鄰家布機織成。

我昨金陵過,聞之為欷。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這四句以下是作者由杜秋娘身世所引發的感慨,這感慨概括為一句話就是:“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自古至今一切事物都在變化,而這變化是不能預先推測出來的。順著這一思路,詩人先寫古來婦人命運的變化難測,繼寫士林——文人命運的難測。

夏姬滅兩國,逃作巫臣姬——夏姬,春秋時鄭穆公之女,陳國大夫禦叔之妻,生子征舒。禦叔死,夏姬與陳靈公及大夫孔寧、儀行父私通,征舒怒,射殺陳靈公。孔寧等逃往楚國,請求楚國出兵伐陳,殺征舒,俘夏姬,滅了陳國。楚莊王將夏姬賜給尹襄老。襄老戰死,她和楚大夫巫臣商議,設法回到鄭國。巫臣借出使齊國的機會到鄭國聘娶夏姬,後來投奔晉國。滅兩國,根據上述夏姬事跡可以理解為貽禍兩國,因隻有陳國一度因夏姬為楚所滅,而楚隻是受其影響而已。

西子下姑蘇,一舸逐鴟夷——這兩句說越王勾踐將西施獻給吳王夫差,夫差荒淫享樂,終為勾踐所滅。滅吳後西施即隨範蠡乘舟泛西湖而去。範蠡隱退後自號“鴟夷子皮”。姑蘇,指姑蘇台,在今蘇州市西南,為吳王闔閭所築,其子夫差在台上立春宵宮,荒淫享樂。

織室魏豹俘,作漢太平基——漢高祖使曹參等打敗魏王豹,其妾薄姬當了俘虜被送到織室做工。漢高祖到織室,看到薄姬很美,即將其召入宮中,生子劉恒,即後來的漢文帝。文帝輕徭薄賦,發展生產,為漢朝長時期的太平盛世打下了基礎。此兩句即此意。

誤置代籍中,兩朝尊母儀——漢竇太後本是侍奉呂太後的宮女。後呂太後發放一批宮女賜給諸王,竇亦在其中。竇請求把她放在給趙王的名冊中,以便離家鄉清河(在今河北)近些。不料太監記錯了,把她放在了給代王的名冊中。結果代王很寵愛他,生子劉啟,後來代王繼位為漢文帝,立她為皇後;劉啟即位,為景帝,尊她為皇太後。她在文景兩朝都被尊為母儀——做母親之人的典範。

光武紹高祖,本係生唐兒——唐兒,漢景帝妃程姬之侍女,生長沙定王劉發,東漢光武帝是其後代。這兩句說:漢光武繼承高祖的功業,可是他的先祖卻是一個出身微賤的侍女唐兒所生。

珊瑚破高齊,作婢舂黃糜——這兩句講北齊後主妃馮小憐的故事。北齊後主高緯寵愛馮小憐,不理國事。北周滅北齊,後主被虜至長安,遇害。北周武帝把馮小憐賜給代王達,代王達也很寵愛她,她讒害代王妃幾乎致死。北周亡後,隋文帝又將她賜給代王妃的哥哥李詢,叫她布裙舂米,後來李詢之母逼令她自殺。珊瑚,馮小憐之名。高齊即北齊,因其主姓高,故稱高齊。黃糜,即黃米。

蕭後去揚州,突厥為閼氏——蕭後,隋煬帝之皇後。隋煬帝遊江都為宇文化及所殺,蕭後隨宇文化及到了聊城。宇文化及兵敗後,她又做了竇建德的俘虜。當時突厥處羅可汗之妻是隋之義成公主,她派人去接蕭後,竇建德不敢不給,於是蕭後到了突厥。閼氏(yānzhī),漢代匈奴單於的王後,後泛指遊牧部族君主的後妃。據史實,蕭後並未作閼氏,這裏隻用來說她又到了突厥的後宮。

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難期——這兩句是由女子命運的變幻寫到文人士大夫仕途亦是莫測的過渡和轉換。士林,本指文士聚集之所,此處代指文士。

射鉤後呼父,釣翁王者師——前句說春秋時管仲事。春秋時齊襄公死後,公子糾和小白爭位,作戰中管仲射小白,射中了腰帶。後來小白做了國君,即齊桓公,不但不追究射鉤事,還重用管仲,尊他為“仲父”。後句說周文王遇薑太公(子牙)事。釣翁,即呂尚(薑子牙),周文王請他為師,助武王滅紂,武王尊稱他為師尚父。這兩句說:管仲射齊桓公,射中了帶鉤,齊桓公後來還重用他,稱他為仲父。本是渭水邊的漁翁呂尚,後來成了周文王、武王的帝師。

無國要孟子,有人毀仲尼——孟子曾遊說齊梁等國,其主張都不被采納。要,同“邀”。這兩句意為:連孟子孔子這樣的聖人都曾遭人拒絕、毀謗。

秦國逐客令,柄歸丞相斯——秦始皇認為六國到秦國來的人,目的都為遊說,於是下令逐客,李斯上書諫止,始皇才撤消了逐客令,不久李斯便當了大權在握的丞相。

安知魏齊首,見斷簀中屍——戰國時魏國的國相魏齊曾毒打謀臣範雎,把他像死屍一樣用席子卷了起來丟在廁所。範被人救出,逃到秦國,立了大功,被秦王拜為國相。他要挾魏王獻出魏齊之頭,魏齊逃往趙國,最後自殺,趙王把他的頭送給了秦昭王。簀(zé),竹席。這兩句說:怎麼會想到要魏齊頭的,正是那個被魏齊斷送性命並被卷在席中的“死屍”呢?

給喪蹶張輩,廊廟冠峨危——給喪,為辦喪事出力。漢朝周勃年輕時常給喪家吹簫奏樂,後來隨漢高祖起事立功封為絳侯。蹶張,用腳踏強弩,使它張開。漢申屠嘉當年是一個能踏強弩張弓的武官,後來做到丞相。這兩句說:像周勃、申屠嘉那樣出身低微的人後來都做了大官。廊廟,指朝廷。冠峨危,指大官。峨危,形容高。古代大官皆“峨冠博帶”。

珥貂七葉貴,何妨戎虜支——這裏用漢朝金日(mìdī)的故事:金日是西漢時匈奴休屠王的太子,武帝時歸漢,起先做養馬的奴隸,後來任侍中,封(dù)侯,其子孫世代顯貴。珥貂,插著貂尾,漢代侍中、中常侍的帽子上都以貂尾作為裝飾。七葉,指漢武帝至漢平帝共七朝。戎虜,指少數民族。支,一個血統分出來的子孫。這兩句說:漢朝的金日做侍中,子孫世代顯貴,又何妨他是胡戎少數民族的後代呢。

蘇武卻生還,鄧通終死饑——漢武帝時蘇武持節出使匈奴被扣留,囚於大窖中不給飲食,齧雪吞氈而不屈民族氣節,後流放到北海放羊十九年終於返回漢朝。鄧通乃漢文帝時寵臣。文帝命人給他看相,相者說他將來要窮餓而死,文帝於是賜他銅山,讓他自己鑄錢,鄧氏錢滿天下。文帝死後,景帝即位,治鄧通罪,沒收其家業,最終窮餓而死。

主張既難測,翻覆亦其宜——這兩句是對上述曆史人物命運的總括:造化的主宰既然難以猜測,人事的反複無常就理應如此了。主張,這裏是“主宰”的意思。

地盡有何物,天外複何之——這兩句是對天地提出疑問:地的盡頭還有什麼?天的外邊能到哪裏?

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馳?耳何為而聽?目何為而窺——這四句是對人的生存活動提出疑問,也就是問:人為什麼活著?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己身不自曉,此外何思惟——這兩句說:連自己的生存活動尚不明白,對身外的事物又怎能理解探求呢?

因傾一樽酒,題作《杜秋詩》。愁來獨長詠,聊可以自怡——此四句為慨歎性結語:既然對人生禍福變化難以理解,就揮寫此詩,以詩酒為伴,聊以解愁,借以為慰吧。

這首長詩是杜牧的又一代表作。其主要特點在於:

(一)從時代變遷中寫主要人物杜秋娘的遭際和命運:把由李妾、而寵於憲宗、而為漳王“傅姆”,最後在王室爭權奪位的傾軋中淪落原籍貧困潦倒……她的起落榮辱皆由時代的政治鬥爭和社會動蕩而決定,因而具有曆史現實的真實性;或者說從一個人物的命運看到了一個時代的側影,因而具有曆史的認知價值。

(二)杜秋娘這一人物形象寫得極為生動豐滿,具有突出的典型性,詩人通過對她在皇宮生活的描繪和渲染,益發反襯出她晚年境遇的悲涼:當年她住的是“椒壁懸錦幕”;用的是“鏡奩蟠蛟螭”;吃的是“歸來煮豹胎,饜飫不能飴”;行的是“紅粉羽林仗,獨賜辟邪旗”……而今卻落得“歸來四鄰改,茂苑草菲菲……寒衣一匹素,夜借鄰人機”。命運的升沉起落如此懸殊,榮辱變遷這樣巨大,人生境遇之反差可謂極矣。詩人還通過若幹典型細節寫出人物的“這一個”:如“秋持玉斝醉,與唱《金縷衣》”,活畫出一個能歌善舞的侍妾半醉邀寵的嬌姿媚態;“聯裾見天子,盼眄獨依依”,捕捉住眾芳之中一枝獨秀為君所青睞的瞬間神態;“低鬟認新寵,窈嫋複融怡”,攝取得深宵新寵雨露承恩時的嬌羞容態……既形象鮮明,又命運曲折,又社會內蘊豐富,因而這個人物是立得住的。

(三)這首詩主要寫一個人物——杜秋娘,但又不僅是一首敘事詩,它在寫一個典型人物命運變化的基礎上,以相當的篇幅聯想到曆來許多女性以及若幹士人際遇的變遷:夏姬、西施、薄姬、竇太後、唐兒、馮小憐、蕭後;管仲、呂尚、孔孟、李斯、範雎、周勃、申屠嘉、金日、蘇武、鄧通……詩人這一番神遊史海的廣泛聯想是要申述一個“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主張既難測,翻覆亦其宜”的哲理命題:以色事人者與以才事人者的命運際遇變化莫測是因為造化的主宰者就是變化莫測的嗬,因此詩人似乎就陷入了不可知論,進而發出“地盡有何物,天外複何之”的對宇宙的疑問,同時又發出對生命本身的疑問:“指何為而捉?足何為而馳?……”——人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要如此這般受命運的播弄?杜牧是由一個人物命運的變化產生廣泛聯想,因而發出了對人生意義的追問,詩人對儒家正統思想“修齊治平”——人生的終極目的也產生了懷疑,這在一千多年前的中世紀可謂空穀足音。

其實,杜秋娘和上述女性以及“士林”之傑的命運之難測有一個共同的原因,就是因為二者皆依附於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不僅指曆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也包括所有以色事人的女性。沒有自身人格的獨立、政治經濟的獨立、生存的獨立而將自己的家世性命完全依附於權勢者,那勢必因權勢者的興衰及其鬥爭中勢力的消長而變化。也許杜牧已經意識到這一點,隻是不便說出或不敢說出而已。

為什麼詩人要將女性與士林聯係在一起?這是一個傳統慣例,自屈原《離騷》起就以“眾女妒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自喻;白居易《琵琶行》也由琵琶女的身世想及自身,發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歎;中唐詩人朱慶餘《閨意獻張水部》、王建《新嫁娘詞》(昨日入廚下)也皆以己喻婦人,以婦人喻己,而言言外之意。“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士和女早就被人連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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