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部分(1 / 3)

揚州三首(選一)

大和七年(833)九月,杜牧應淮南節度使牛僧孺之請來到揚州,為淮南節度府掌書記。大和九年(835)始離揚州。此詩當作於作者在揚州期間。詩中寫出了揚州當時風月繁華的盛況。

煬帝雷塘土,迷藏有舊樓。

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

駿馬宜閑出,千金好暗遊。

喧闐醉年少,半脫紫茸裘。

煬帝雷塘土,迷藏有舊樓——雷塘,隋煬帝葬處,在今揚州城北平岡上。迷藏,隋煬帝在揚州造迷樓,誤入者終日不能出,煬帝與嬪妃宮女在其中淫樂。這兩句係寫揚州乃隋煬帝墓葬處,其所建立迷藏樓如今舊築仍在。

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水調,即水鄉之民歌。這兩句雖行文簡樸,卻勾畫出一個美不勝收的意境:在滿灑銀光的明月之夜,飄漾著悠揚婉轉的歌聲,這是誰家女孩兒唱的水調?怎麼這樣動人心曲……

駿馬宜閑出,千金好暗遊——這看似客觀的描述,實乃詩人之自白,當時杜牧“供職之外,惟以宴遊為事”。他有“駿馬”,有“千金”,有“閑暇”,那“暗遊”之好,當然能夠滿足。詩人是坦白的。落拓不羈當然是士大夫階級粉飾自身放蕩之托辭,但總比那些偽道學要好得多。

喧闐醉年少,半脫紫茸裘——這兩句乃描述“暗遊”時的狂放情景和灑脫神態:他們喧嘩著猜拳吃酒,酩酊大醉;酒酣耳熱中“半脫紫茸裘”,依紅偎翠……讀者當能會意。

人性是複雜的:既崇高,又卑微;既美好,又醜陋;既是天使,也是魔鬼。古往今來凡人無不如此,杜牧也不能例外,何況他當時正是肥馬輕裘“而立”剛過的年紀。這首詩既使我們目睹當年揚州的繁華,也使我們窺見了詩人靈魂的又一側麵,而這並不意味著斯人的醜惡,卻正顯示出作為一個人的真實和完整。過去我們總是將人性的某些弱點或暗點加以否定和批判,實際上是不尊重人性、不承認人性複雜性的表現。

寄揚州韓綽判官

這是杜牧的名作,也是唐詩的名篇之一。杜牧曾三次在揚州駐留,一次是大和七年(833)在揚州淮南節度使幕中為掌書記,另一次是開成二年(837)由洛陽赴揚州視弟杜眼疾,停居數月;第三次是會昌二年(842)由黃州(時任刺史)送弟至揚州依從兄杜悰(時為淮南節度使)。這首詩是他離開揚州之後對揚州的懷念之作,寫作時間難以確定。韓綽,生平不詳,時在揚州任判官之職。唐代節度使、觀察使等使府中協助處理公務的官員稱判官。

青山隱隱水遙遙,秋盡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青山隱隱水遙遙,秋盡江南草木凋——據宋·謝枋得《注解選唐詩》雲,杜牧這首詩是“厭江南之寂寞,思揚州之歡娛,情雖切而辭不露”。那麼這兩句當是寫詩人離開揚州之後宦遊於江南他處的寂寞。“遙遙”一作“迢迢”,影宋本及影明本《樊川文集》、清·馮集梧之《樊川詩集注》、繆鉞之《杜牧詩選》、嶽麓書社之《杜牧集》等均作“遙遙”,故從之,但私以為無論從音韻上,還是從文義上還是“迢迢”為好。“草木凋”,除上述諸本外,有作“草未凋”者。繆鉞先生認為:“專就一句論,固然是‘草未凋’意味較好,但據全首意思來看……是說明離揚後的寂寞,似不必改為‘草未凋’。”此說較為合理,從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據宋·沈括《補筆談》:揚州在唐時最為富盛,舊城南北十五裏一百一十步,東西七裏三十步,可紀者有二十四橋(橋名略)。《方輿勝覽》亦雲:揚州府二十四橋,隋置,並以城門坊市為名。故二十四橋可為揚州繁華的標誌和象征。這兩句詩是詩人在寄韓綽判官時寄予對揚州的深情懷念:明月下的二十四橋何等幽麗靜美,忽然有洞簫之聲悠悠傳來,那是何處的玉人在歌樓舞榭教那娉婷女兒們吹簫呢……

據上述古今學者的分析,此詩前兩句係寫寓居江南的寂寞,後兩句乃寂寞中對繁華維揚的懷念,這當然是正確的;但一般的欣賞者都把這四句詩當作對江南秋色的整體描述:青山隱隱,綠水迢迢,這正是江南秋天的典型景色;秋盡江南而草木未凋,這又是江南深秋的又一特色(這正是“草未凋”之說之由來)。在這特有的江南秋色之中,揚州之夜更加令人神往:明月下,一縷簫聲繚繞於二十四橋之上,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銷魂?詩是借助於形象的抒情方式,這形象雖然已滲透了詩人主體意識而成為意象,但作為一種文字上的客觀存在,讀者可以根據自身的經驗和體驗對其加以解讀,即進行三度“再創造”,這就形成了不同的欣賞和詮釋,也正是我們承認上述賞析的合理性的原因。

泊秦淮

這首詩可能作於詩人赴揚州任所或往來於揚州路經金陵(今南京)之時。具體時間難以確定。秦淮即秦淮河,其源出江蘇溧水縣東北,橫貫南京,流入長江。此水為秦時所開鑿,故名秦淮。自南朝、隋、唐以來,作為“六朝金粉之地”的金陵以風月繁華著稱於世,而秦淮河兩岸歌樓娼館林立,燈紅酒綠,急管繁弦,乃“金粉”之中心地帶。杜牧這首《泊秦淮》即在麵臨此境時有感而作,借古諷今,以喻當世。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這起首兩句一是描寫詩人“泊秦淮”時眼前所見的景色,亦即氛圍環境的描寫;二是敘述他泊船於秦淮河畔之酒家附近的行為。這一描一敘就把讀者帶到了詩的境界:那該是秋夜吧,水已寒涼,薄霧迷離,遠望去如蒙一抹輕煙;而岸邊的沙灘上月光如水,又似霜遮雪掩。這裏連用兩個“籠”字,寫出在薄霧與月色籠罩下的秦淮河朦朧的情境,真可謂妙絕。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商女者,賣唱賣笑之歌女,即古之“三陪”小姐也。後庭花,係南朝最後一個王朝末代皇帝陳後主所作之《玉樹後庭花曲》。陳後主荒淫好聲色,終日在後宮與嬪妃歌舞作樂,不理政事,終至亡國。此兩句說賣唱的歌女不知陳朝的亡國之恨,她們還在樂曲的伴奏下唱著“後庭花”之歌哩。陳寅恪先生對“隔江”二字有深刻的見解:“牧之此詩所謂隔江者,指金陵與揚州二地而言,此商女當即揚州之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者。夫金陵,陳之國都也;玉樹後庭花,陳後主亡國之音也。此來自江北揚州之歌女,不解陳亡之恨,在其江南故都之地,尚唱靡靡遺音,牧之聞其歌聲,因為詩以詠之耳。”(《元白詩箋證稿》)此論更能助我們理解此詩。

哲人說:所有的曆史撰述都是從後人的現實出發,因此所有的曆史都折射著當代的現實。杜牧的這首詩之所以為曆代傳誦,不僅是因為它曲折地影射了他所處的晚唐時代統治階級不顧社稷危亡仍在醉生夢死的沒落現實,使人驚醒,而且形象地概括了中國數千年封建專製統治的曆史:一個又一個王朝,都是在不顧生民疾苦、國家危亡,一味貪圖享樂,一貫荒淫無恥中周而複始地崩潰裂滅的,前車之覆後車永不能為鑒,這是不以主觀意誌為轉移的專製主義必然的規律和歸宿,這也正是這首詩常讀常新代代傳誦不已的原因。

台城曲二首

台城乃南朝宋、齊、梁、陳四朝的宮城,在今南京市。杜牧當於在揚州幕府或湖州刺史任期間,曆經於此或憑吊於此時,感而有作。

其一

整整複斜斜,隋旗簇晚沙。

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

誰憐容足地,卻羨井中蛙。

整整複斜斜,隋旗簇晚沙——這兩句寫當年隋軍圍攻陳之國都建康(今南京)的情景:“整整”、“斜斜”形容隋軍旗幟縱橫交錯的行列,言其眾多而整飭。“簇晚沙”,進一步寫軍旗,一直密集地聚簇於江岸之沙灘,籠罩於夕暉晚照之下。據史載:當初隋與陳隔江對峙,旌旗蔽空,營帳盈野,陳初以為大兵壓境,集中兵力防守;後誤以為隋軍交接班,便不再防備,等到隋大將賀若弼率領大軍渡江時仍未發覺。

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韓擒虎,隋朝開國大將。圍陳國都時以他為先鋒,率五百精騎從朱雀門入城。張麗華,陳後主寵妃,封貴妃。此兩句以“門外”和“樓頭”兩相對照,突現情勢緊急、城破在即,而宮中仍在淫樂的昏憒麻木。

誰憐容足地,卻羨井中蛙——據《隋書·陳後主紀》:韓擒虎進入宮城,陳後主和張貴妃、孔貴人一起躲入井中,後被隋軍活捉。這兩句即諷刺陳後主等在僅有一點容足之地的最後關頭無所適從、束手待斃,欲為井中之蛙而不得。同時揭示荒淫的陳後主的眼光比井中之蛙還要短淺。

其二

王頒兵勢急,鼓下坐蠻奴。

瀲灩倪塘水,叉牙出骨須。

幹蘆一炬火,回首是平蕪。

王頒兵勢急,鼓下坐蠻奴——王頒,隋軍將領,率軍隨韓擒虎過江攻城(《隋書·王頒傳》)。鼓下,本為軍中戮人之處,此處作投降待罪解。蠻奴,陳軍大將,小字蠻奴,陳亡時向韓擒虎投降。此兩句寫隋軍攻勢之淩厲和陳軍束手就擒的頹敗。

瀲灩倪塘水,叉牙出骨須——這兩句寫王頒入城後在城東南二十五裏的倪塘附近掘開陳武帝之墓報仇的情景:王頒之父為陳武帝所殺,王掘其墓後打開棺槨,見其胡須不落,乃從骨中所生。於是王頒焚骨取灰投水而飲之。叉牙猶“叉丫”或“杈”,本為枝條橫生貌,此處形容胡須雜亂的樣子。

幹蘆一炬火,回首是平蕪——這兩句寫隋將賀若弼進攻宮城火燒北掖門事:一炬火點燃幹燥的蘆葦,頃刻之間華麗的宮城就變為平曠的荒野。

詠史詩作為詩,當然應具有形象抒情的特征,而其詠史之內容則要求高度概括而又有針對現實的意蘊。這就要求詩人選取最有典型性的事件、情節或細節並付諸直觀性的語言。杜牧的這兩首詩就具備這諸項特征,如“整整複斜斜”兩句戰爭氛圍的渲染,“門外”——“樓頭”兩種情勢人物的對比;就連事件的結局也以“井中蛙”之比喻作意味深長的諷刺。第二首所寫的三件史實也都是在形象的概括中加以表現。正因為如此,它對後世詠史之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如宋代蘇軾《虢國夫人夜遊圖》詩中的“當年亦笑張麗華,不知門外韓擒虎”,和王安石《桂枝香》詞中的“念往昔,繁華競逐,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等,都是由本詩中“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名句演化而成的,而這一名句與李商隱諷刺北齊後主高緯寵幸馮淑妃荒淫亡國的《北齊二首》中的“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可以相互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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