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第四部分(1 / 3)

題揚州禪智寺

文宗開成二年(837),杜牧之弟杜(yǐ)眼病加重,在揚州禪智寺療養。杜牧即從洛陽(時任分司東都監察禦史)趕到揚州探望。此詩即作於此時。詩中寫禪智寺的清幽、閑靜,實際是詩人心境的一種外射。禪智寺在揚州城東。

雨過一蟬噪,飄蕭鬆桂秋。

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雨過一蟬噪,飄蕭鬆桂秋——起首兩句即勾勒出所詠之地的初秋特色。蟬,噪於夏末,入秋則逝。飄蕭,狀入秋之風聲風色。這兩句寫雨後初晴,一隻蟬在孤單地鳴叫(說明已入秋),鬆桂飄香,涼風習習——立刻把讀者帶入一個特定的環境。

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如果說上兩句是寫無形之聲和味,那麼這兩句就是寫有形之色和物,而且一下一上,一靜一動,色彩對照鮮明。青苔滿階寫人跡罕至,極其幽靜,白鳥遲留寫環境之美,連鳥都流連忘去,同時托出詩人之心境亦如遲留之白鳥一般閑適。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這兩句寫出時間之推移和作者行動的蹤跡。詩人一定是在此盤桓良久:他直徘徊到蒼茫暮色從樹林深處漸漸浮散開來,才披著斜陽的餘暉慢慢從小樓上走了下來。於是我們也就看到了作者上述描寫的觀察點原來在此。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這最後兩句是一反襯,同時使人展開豐富的聯想。詩人說:“誰能想像到這般幽靜的去處(竹西路即禪智寺前臨河通橋的小路)竟是在歌舞樂吹繁華的揚州之地呢?”

揚州自古繁華地。杜牧也曾以“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贈別二首》)、“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揚州三首》)之句歌吟揚州的風流盛景,然而此作卻別開生麵:凸現揚州的幽麗嫻靜之美。就詩人的創作來說,這是創新、出新的表現;就其本身深層意蘊來說,是詩人在官場的周旋紛擾中企求一片淨土和心靈綠洲的反映。本詩最後兩句不正是慶幸紅塵“歌吹”中有一角“竹西”的寧靜嗎?

江南春絕句

這是杜牧的名作,也是唐詩中之名篇。詩中不僅寫出江南春的美景,而且隱含著對佛寺之弊的諷諫。

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千裏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這兩句既寫出江南自然景物之美,也寫出民俗風情之味。千裏鶯啼,展現出一望無際的江南平原草長鶯飛,而且有聲音(鶯啼)縈繞於這美麗的畫麵。“綠映紅”,可以引起多少想像,既有花紅柳綠的映襯,也有紅男綠女的穿插。郭,指城郭(郭為外城)。不管是碧波蕩漾的水村,還是翠竹環抱的山城,都有酒旗兒(酒家的幌子)在風中飄拂。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南朝,指東晉以後在南方建立的宋、齊、梁、陳四個王朝。從梁開始大興佛教,梁武帝時極盛,建有寺院百餘所。這兩句與上兩句寫春日晴景相反,乃寫陰雨春景:這麼多寺廟籠罩在茫茫煙雨中,這是一個灰色的畫麵,與上麵的鮮麗、明豔景象形成鮮明的對照。

這無疑是一首絕妙的寫景詩,但其中又別有含蘊。杜牧對佛教始終是反對的。他認為達官貴人舍財信佛是“買福賣罪”;同時因為佛教盛行,為僧者多,寄生社會,既影響生產又加重人民負擔,所以他讚成武宗禁止佛教,使僧尼還俗,寺廟奴婢及依附人口都編入農籍,寺院所占土地也收為國有(見《樊川文集》卷十《杭州新造南亭事記》)。當然,在這首短短的七絕中,“四百八十寺”僅僅是作為一種陪襯景物出現的,並未有何貶黜,但也流露出作者的感情色彩,它是作為灰暗畫麵中的一個特寫鏡頭出現的,而且“四百八十寺”已有極嫌其繁之意。清·馮集梧《樊川詩集注》引《珊瑚鉤詩話》雲:“帝王所都而四百八十寺,當時已為多,詩人侈其樓閣台殿焉。”

柳絕句

這首詠柳的七絕乃觸景生情、借景抒懷之作。從詩中“依依故國樊川恨”一句,可知此詩為離京外放為官時所作,但具體時間難以確定。其旨係抒發對故國的深切思念。

數樹新開翠影齊,倚風情態被春迷。

依依故國樊川恨,半掩村橋半拂溪。

數樹新開翠影齊,倚風情態被春迷——這兩句是詩人描寫眼前新柳的景色:初春,幾株柳樹枝上吐出了新芽,一片翠影齊齊地展現在眼簾。那柔細的柳條隨著風擺來擺去,我簡直被這春色迷醉了。這裏“新開翠影”和“倚風情態”兩組意象特別新穎有特點:前者寫出青青柳色一下撲入眼簾時的瞬間感覺;後者寫出柳枝倚風搖擺的柔姿,令人想見“十五女兒腰”的嬌態。

依依故國樊川恨,半掩村橋半拂溪——上兩句寫被春所迷,這裏卻情緒陡然一轉,寫起思念“故國”(即“故園”)的悵恨。這表麵看來突然,實際上卻是自然而然緊密相連的,因為柳色在古代一直是引起人思家念遠、引發人離愁別恨的觸媒。杜牧目睹柳色便不由得想起長安城南的樊川故園,對故鄉的依依不舍之情由楊柳依依之態引起。末句“半掩村橋半拂溪”,依然是描寫眼前柳絲的“依風情態”,但因與前句“樊川恨”相連就具有了雙關的意味,它又成了詩人主觀情愫“樊川恨”的外化,詩人心中的悵恨也是“半掩村橋半拂溪”了,這就是詩的妙諦!

一首好詩,往往是給讀者留下較大的想像空白,即在句與句的跳躍中,讓讀者發揮想像力去填充,從而獲得“再創造”的快感。比如本詩第三句,在整體描寫新柳的形象序列中插入,就大大增加了其容量內涵和思想張力,而這都是由其上下句及其本身所引起的想像所填充的。《舊唐書·杜佑傳》曰:“佑城南樊川有佳林亭,卉木幽邃,佑常與公卿宴集其間,廣陳妓樂,當時貴盛,莫之與比。”這些都是杜牧幼年所經曆的,如今不但盛景不再,而且遠在異鄉,怎能不有“依依故國”之恨。當然想像的填充必須以知識和對抒情主體的了解為底蘊。

念昔遊(選二)

據詩中“十載飄然繩檢外”,知此詩約作於開成三年(838)左右。杜牧自文宗大和二年(828)進士及第後,不久即出為江西、宣歙、淮南諸使府幕僚,所謂“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於簿書宴遊間”。開成三年,杜牧內擢為左補闕、史館修撰,回顧十年間往事而吟成此篇。詩中對昔日的瀟灑生活做了溫馨的懷念。

其一

十載飄然繩檢外,樽前自獻自為酬。

秋山春雨閑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

十載飄然繩檢外,樽前自獻自為酬——繩檢,約束,多指世俗禮法。獻,敬酒;酬,勸酒。這兩句乃是對自己十載外放江南生活的總概括:十年,飄然於禮法的約束之外,日日都是自己給自己敬酒、勸酒。後句說的風趣、幽默,也隱含一絲孤寂的苦味,有如李白的《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對影成三人……”

秋山春雨閑吟處,倚遍江南寺寺樓——上句說自己以酒為伴,此兩句說以山水為侶、以詩文為儔,“秋山春雨”中“倚遍江南”無數“寺樓”,而且“處處閑吟”、“閑吟處處”,十年美好的青春時光就在這美好的情境中度過。詩人概括得多麼具象又有意味嗬。

其二

李白題詩水西寺,古木回岩樓閣風。

半醒半醉遊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

李白題詩水西寺,古木回岩樓閣風——上一首是對十年飄然生活的形象概括,這一首則是一幅具體的特寫:詩人在李白題詩的水西寺遊玩,但見古木森森挺立於千回萬轉的懸崖之上,幽幽樓閣靜在山中,習習清風徐徐吹來。於是他——

半醒半醉遊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這明白如話的詩行卻飽含著生活的情趣和詩意。

人心總是矛盾的。杜牧在說到他十年幕府生活時,有時以“促束”形容其不滿,有時卻如此詩似的予以美好的回味。這兩種情感都是真實的,並無矯情之嫌。外國一位詩人說:“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我國中世紀詩人杜牧的這首詩也印證了這一點。

有寄

這是一首念遠懷人之詩,時間難以確定。

雲闊煙深樹,江澄水浴秋。

美人何處在?明月萬山頭。

雲闊煙深樹,江澄水浴秋——此兩句為對句。五絕本不要求對仗,但以對句出之卻更見錘煉之功力。這寥寥十個字,不但寫出了天空之雲象,地上的樹陰在煙靄籠罩中顯得深綠的色調,而且寫出江水的澄清和秋日的清爽。這裏要特別注意“深”、“浴”兩個動詞(“深”是以形容詞作動詞),前者把煙霧使樹色加深的感覺和盤托出;後者則使秋人格化:她就像被清澄的江水洗浴過似的,清麗無比。古詩中之講究煉句、煉字由此可見一斑。

美人何處在?明月萬山頭——此兩句寫詩人在清秋澄明之境中對美人的思念,這裏以設問的口氣問美人今在何處,下句卻並不作答,而隻是現出眼前“明月萬山頭”的景象,這就將讀者帶入了獨對明月思茫茫的意境之中,美人不知何處的縹緲難尋更增添了這境界的悵惘淒涼。按:古詩中之美人不單指女性,也包括所鍾愛的美德之人。另外“明月萬山頭”也暗含美人在此明月下的萬山之中的渺茫難覓之意。

此詩前兩句為晝景,後兩句為夜景,看似不統一,但正是在時空的距離與變化中寫出詩人對美人的思念之切:他是在晝思夜想啊!而且第二、第三、第四句之間,跳躍性很大,詩人從“江澄水浴秋”,忽然想到“美人何處在”,又突然出現“明月萬山頭”,三者之間似乎無緊密關聯,但正是在這“無所關聯”的跳躍中使人產生想像:這美人不正如為“澄江水”所“浴”的“秋”那樣清麗爽朗,她也像“萬山頭”的“明月”那樣姣好呀!詩的跳躍性之奧妙就在於此。

秋感

這首詩寫女性懷人念遠之情,與悲秋之感交融相滲,達到情景互現之境。

金風萬裏思何盡?玉樹一窗秋影寒。

獨掩此門明月下,淚流香袂倚闌幹。

金風萬裏思何盡?玉樹一窗秋影寒——絕句不要求對仗,但這兩句對仗極工而毫無斧鑿痕且意境極美。首句說,秋風起,引發對遠方親人的無盡思念,這秋風是從萬裏之外吹來的吧,這思緒也是萬裏悠長綿綿無盡。“萬裏”與“金風”、“思念”雙關,使其具有無窮的意蘊。次句寫出思婦所在的環境和思人的姿影:她依窗凝望,窗前一棵落葉飄零之樹投來一道寒影。這可謂詩中之畫的第一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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