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第七部分(3 / 3)

自然堪下淚,何必更殘陽——這二句緊接上二句,是離情別恨的進一步抒發,意思是說:眼前的自然情景就足以使人下淚了,何況更當殘陽夕照、暮色將臨之時?這裏“自然”、“何必”兩個詞用得極好,它把詩人愁上加愁的心境借助自然景物的渲染恰當地表現出來了,而且使人身臨其境地看到送別的情景:芳草慘綠,殘陽如血,離人遠去,孑影依稀……情中見景,景中含情,這就是有情境,或者說有境界。

楚岸千萬裏,燕鴻三兩行——如果說上四句是一半寫情一半寫景,這兩句字麵上純為寫景:放眼遠眺是千萬裏綿延不絕的江岸;抬頭仰望忽見三兩行向北飛去的鴻雁。楚岸,泛指楚地,池州一帶春秋時屬楚國;燕(yān),泛指北方。而實際上這些景物描寫一方麵是情的過渡,即由上麵的送友人的離別之情過渡到下麵的“有家歸不得”的悲己思鄉之情;另一方麵在景中暗示了身在“楚”地的自身“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孤煢,以及由“燕鴻”引發的鄉思,因杜牧家在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當然各種景物描寫也擴大了送別空間的描繪,使讀者能更真切地進入詩的意境。

有家歸不得,況舉別君觴——這二句總彙了本詩的全部意蘊:既惜別,又傷己;因友去,更孤煢。這正是本詩不同於一般送別詩的特色。一般送別詩隻是抒發離別思念之情,而本詩把自己“有家歸不得”的情思融入進去,就使友人去後的孤獨、寂寞顯得更加深入;而將離情與鄉思扭結在一起,則更能表現出異鄉為宦的複雜情懷。

杜牧雖然家世顯貴,本人二十六歲又進士及第,製策登科,但一生仕宦並不很得意。他在京城為弘文館校書郎不久,即出為江西、宣歙、淮南諸使府幕僚,度過“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於簿書宴遊間”的歲月(見《樊川文集》卷十六《上刑部崔尚書啟》)。後雖內擢為左補闕、史館修撰,旋即又受排擠,外放黃州、池州、睦州……其心情正如他在《上吏部高尚書狀》中所說:“三守僻左,七換星霜,拘攣莫伸,抑鬱難訴。”(見《樊川文集》卷十六)因此他在池州寫的這首送別詩中所流露的“有家歸不得”的情愫就絕不僅僅是一種鄉思,而是包含著憤懣、委曲、怨懟等諸多複雜情緒,更多的是在政治上的不滿。所以我們不能僅僅把這首詩當作送別詩,其“斷腸”、“下淚”不僅僅是為友人,也為他自己。他是真摯地為友人送別,同時也是借送別之酒澆自己的塊壘。這正是本詩特點之所在。

寄浙東韓評事

大和八年(834)杜牧在揚州作淮南節度使掌書記時,曾有事到越州,會見韓(《樊川文集》卷十六《薦韓啟》)。本詩有“跳丸日月十經秋”之句,自大和八年下數十年,應是會昌四年(844)。但通常詩中所謂“十年”,往往是約略之詞,不一定恰是十年。所以本詩寫作時間當是會昌四年左右。杜牧在沈傳師宣州幕時曾與韓同事,對他很佩服,後來又推薦他當禦史,韓這時可能在浙東觀察使府為幕僚。評事,即大理評事,是韓的京銜(唐代幕職常帶京官銜)。

一笑五雲溪上舟,跳丸日月十經秋。

鬢衰酒減欲誰泥?跡辱魂慚好自尤。

夢寐幾回迷蛺蝶?文章應廣畔牢愁。

無窮塵土無聊事,不得清言解不休。

一笑五雲溪上舟,跳丸日月十經秋——五雲溪即若耶溪,在今浙江紹興東南。這第一句是回憶當年與韓在五雲溪蕩舟。一笑,形容當時歡聚的時光很短暫。跳丸日月,形容時光過得很快,韓愈有“日月如跳丸”之句。這第二句意為:消逝快速如跳丸的日月不知不覺已過了十年。

鬢衰酒減欲誰泥?跡辱魂慚好自尤——泥,軟纏。尤,過錯。這二句說自己鬢衰酒減,還會纏著誰去買酒呢?行跡受辱,魂魄常慚,隻好自己責備自己的過失。

夢寐幾回迷蛺蝶?文章應廣畔牢愁——前句典出《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後句中的“畔牢愁”,漢揚雄作文模仿屈原《惜誦》以下至《懷沙》為一卷,名曰“畔牢愁”。這二句說:自己幾回如莊子似的夢見蝴蝶,不知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是自己;而我的文章應是和揚雄一樣,有著深廣的“畔牢愁”。

無窮塵土無聊事,不得清言解不休——這二句帶有總括性質:自己為無窮的塵世之土包圍壅塞,幹的原是無聊之事;我得不到你的清言的解勸,就永遠解不開心中的鬱結。

這首寄友人的詩完全是傾瀉自己心中的苦悶。其時詩人正離開京城在黃州、池州為刺史。仕途的顛躓,宦海的浮沉,使他心中壅塞了過多的鬱悶;從“跡辱魂慚好自尤”這句分量不輕的話語,可以看出詩人當時的痛苦是極為深重、難以言說的。此外以揚雄比己文的“牢愁”之廣,以莊周夢蝶慨歎人生的荒誕和虛無,都是心靈之苦衷的泄露;而“無窮塵土無聊事”之結語,更把對現實的不滿和心中的忿激吐露無遺!

新定途中

杜牧於會昌六年(846)九月,由池州刺史改授睦州刺史。唐睦州治所為建德縣(今浙江建德)。這首詩就是在赴睦州刺史任途中所作的。新定是睦州郡名。詩中隱含著對仕途坎坷的感歎。

無端偶效張文紀,下杜鄉園別五秋。

重過江南更千裏,萬山深處一孤舟。

無端偶效張文紀,下杜鄉園別五秋——開頭一句引用典故:張文紀,即東漢張綱,因彈劾權奸梁冀及其弟梁不疑,被貶為廣陵太守。這裏杜牧以張喻己。杜於開成四年(839)至會昌元年(841)在京城長安任左補闕、史館修撰,因直言敢諫,於會昌二年(842)春出為黃州刺史。杜在《祭周相公文》(見《樊川文集》卷十四)中說:“會昌之政,柄者為誰?忿忍陰汙,多逐良善。牧實幸,亦在遣中,黃岡大澤,葭葦之場。”據此可知杜牧之出守黃州,乃是受人排擠之故,因此以張文紀自比。此句意為:隻因我效仿東漢仗義執言的張文紀,便無端遭到外放貶官的下場。第二句中的“下杜”,為城名,在杜牧家鄉杜陵附近。五秋,即五年。杜牧自會昌二年離京至赴睦州任之會昌六年整五年。這一句緊接上句,意為:從那時離開京城離開家園到現在已整整五年了。

重過江南更千裏,萬山深處一孤舟——上兩句看似說事,但不滿、怨望已溢於言表。此二句看似寫景,但仍是怨氣的繼續宣泄。前一句“重過江南更千裏”,要注意“重過”及“更”二詞。杜牧於大和三年(829)至大和八年(834)即二十七歲至三十二歲六年間,已在江西、宣州、淮南幕中任職;開成二年(837)因視弟眼疾赴揚州;開成三年(838)又赴宣州幕中。因此這裏說“重過江南”。“更千裏”是指現在所赴的睦州(浙江建德)較以前所去的地方還在千裏之外。據《祭周相公文》雲:“東下京江,南走千裏,曲屈越嶂,如入洞穴,驚濤觸舟,幾至傾沒。萬山環合,才千餘家,夜有哭鳥,晝有毒霧……”可見當時睦州之荒辟。所以下句“萬山深處一孤舟”就決不僅僅是一句景語,而是包含著許多苦澀內涵的“隱話”,竟至是詩人對自己處境和前程的一種“讖言”了!

杜牧雖然出身高門顯貴,本人亦少年得誌,二十六歲便進士及第,但一生仕途卻不太得意。在他五十年短暫的生涯中,有二十四年蹭蹬於政治舞台,其間在朝中做官的時間僅僅幾年,其餘都外放做職位不高的地方官,還有“十年為幕府吏”,因此他內心一直是不平的。如今由池州而睦州,比原地更荒僻,更遙遠,詩人心中何能不起痛苦的波瀾?但這滿腔的言語卻濃縮於這寥寥四句二十八個字之中,而且表麵顯得這樣平靜這樣雍容,好像是在一般地寫景敘事,這就叫成熟、老到的藝術功力:愈簡練愈覺容量巨大,愈克製愈加扣心感人,愈平淡愈有強烈的震撼力!

初春有感寄歙州邢員外

此詩是杜牧為睦州刺史時作。邢員外即邢群,字渙思。杜牧在《唐故歙州刺史邢君墓誌銘》中說:“渙思由戶部員外郎出為處州,時某守黃州歲滿轉池州……渙思罷處州,授歙州;某自池轉睦。歙州相去直西東三百裏。”(見《樊川文集》卷八)可見邢與杜同為由京外放,仕途播遷,有惺惺相惜之意。此詩就乍暖還寒的初春景象,抒發宦遊中之感懷,以寄友人,互通款曲。

雪溺前溪水,啼聲已繞灘。

梅衰未減態,春嫩不禁寒。

跡去夢一覺,年來事百般。

聞君亦多感,何處倚欄幹?

雪溺前溪水,啼聲已繞灘——本詩題為“初春有感”,這開始二句就緊扣題目描寫初春景象:前麵剛剛融化的溪水浸溺了這裏的殘雪,它那淙淙的響聲已繞過河灘。這把冰河解凍、殘雪未化的初春特征寫得十分準確。

梅衰未減態,春嫩不禁寒——這二句是從另一角度描寫初春的特征:冬天盛開的梅花有點衰謝了,但還未失其風姿體態;春意還像嫩芽一樣嬌弱,禁不住殘冬的餘寒。這裏這個“嫩”字用得十分新穎、形象,詩人是把可愛的春人格化、感情化了。

跡去夢一覺,年來事百般——這兩句有點感歎的味道,大意是說:過去的事情(陳跡)就像一覺醒來已消失全無的夢境,而眼前(“年來”,初春乃新年剛過)百般擾人之事又接踵而來。這很有點像李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的意思。

聞君亦多感,何處倚欄幹?——此二句點明詩題之後半“寄邢員外”。前一句有二解,既可解為:聽說你也是多思善感之人;也可解為:聽說你也如我一樣屢屢播遷,便引起我幾多感慨。後一句既為想像之語,又包含眼前的實際:我這裏正憑欄念你,不知你現在在何處,大概也在憑欄念我吧!

初春是一個“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季節,詩人杜牧在遙遠荒僻的睦州一定更有一種深切的、別樣的體味。這首五律以簡樸凝練之筆,獨特而又準確地寫出了初春的景象,和詩人對初春的感覺,以及由此而產生的一種心緒,而且在寄遠中拉開了空間距離,使人有遙相呼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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