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於書中遼遠的世界

那一年,我十一歲了,開始有了屬於自己的思想,也有了屬於自己的孤獨。我在學校沒有一個朋友,總是顯得沉默而安靜。那個時候,我的內心裏,隱藏著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夢想,想長大後當一名老師,像我的老師一樣的老師。我默默地將那個夢想藏在心裏,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實現,隻知道我得認真讀書,得比我身邊的那些孩子都強才行。

我的老師姓田,剛從桃源師範學校畢業不久。他同我啟蒙的那位落魄老儒大不一樣,也同我在南江小學的其他幾位赤腳老師大不一樣。田老師是屬於正規科班出身的,是鄉村學校的瑰寶,可也正因如此,他難免要受到其他老師的嫉妒和排擠。

現在想來,那時剛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田老師,其實也還隻是個大孩子。他對如何管教班上那群正在長大的頑劣之子並沒有多少經驗和辦法,很容易就被那些男孩子激怒。而他一激動或羞怒就會滿臉通紅。我喜歡看他滿臉通紅的樣子。他在我眼裏高大又神聖,可是他一臉紅起來,我就覺得他同我們的距離拉近了,變得親切起來。

在田老師之前,從來沒有一位老師關注過我們的夢想,關注過我們對課外讀物的需求。那時候我們都太窮了,老師同家長關注的都隻是如何吃飽穿暖,如何不讓孩子失學的現實問題。還記得那時候我在商店裏買了一瓶塑料瓶裝的藍墨水,那藍墨水大概被商店老板兌了水,一瓶兌成了兩瓶賣,寫出來的字跡顏色極淡。用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的數學老師終於忍不住要說話了。我那數學老師是一名年齡很大的赤腳女老師,常在課堂上對學生罵很粗鄙的話,用尺子抽學生手板心,寫錯一道題就要罰抄一百遍,學生們都不太喜歡她。但她很奇怪地卻對我和顏悅色,她說:“我知道你肯定往這瓶墨水裏摻了水,所以字跡這麼淡。這也不要緊,可是你的字又寫得這麼小。我老了,眼花了,真的看不清楚了。你以後能不能把字寫大一點呢?”我覺得她說我往墨水裏摻水冤枉了我,傷害了我的自尊心,紅著臉分辯說:“我沒有摻水,我買來就是那樣。”可是那樣的辯解聽起來卻像是假的。老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並沒有多說什麼。那個時候的老師就是那樣,對學生的窮都有著深刻的理解,就算你真的往墨水裏兌了水,他們也不會苛責。就像我們小時候用鉛筆寫完的練習本,會拿橡皮擦將字跡全部擦掉之後又重新來寫,有時候會把本子都擦破了,老師們也從來不說什麼。

在那樣的情形之下,父母們是不可能有閑錢給孩子們買課外書的。可那正是我們開始滋生夢想,求知欲望最強的時候。我們那些衣衫襤褸的小孩,吃飽了飯之後,就如饑似渴地搜尋著一切可以尋來的讀物。要是有哪個同學花幾分錢從舊書攤上租來一本小人書,哪怕是由《巴黎聖母院》那樣的鴻篇巨製濃縮而成的小人書,故事梗概都不能講全,也會在一日之間在全班同學之間傳遍。《三國演義》、《封神演義》、《水滸傳》那樣的大部頭,裏麵的許多人名還認不全,可要是能從誰手裏借到一本躲起來偷偷看,那真是比吃肉還要快活。

隻有那一激動就要臉紅的田老師,真正理解我們的饑渴。他做了一件之前從來沒有哪位老師做過的事情,他從他微薄的薪水中抽出一部分,訂了《少年文藝》、《故事大王》等期刊雜誌供全班同學輪流借閱。每逢田老師將新收到的雜誌帶到教室時,同學們便擁上講台爭相借閱,那破敗寒磣的教室裏,就會像過節一樣洋溢著歡樂。每逢那時,我都會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望著講台,像等待幸福來臨一樣,等待那些雜誌被同學看完之後再輪到我的手上。

很多年過去之後,我返鄉時又途經過車胤完小。學校居然還是我當年讀書時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變,隻顯得小了很多,而且更加蒼涼破敗了。鈴聲響起,一群鄉村孩子蜂擁著擠出教室,笑鬧著湧向操坪。有兩位老師也從教室走出來,站在廊簷下,淡然地望著那群孩子。我駐足悵望良久,心中浪潮翻滾。誰會真正知道,在這被世界遺忘的一隅,在這毫不起眼的鄉村學校裏,這些從未見過世麵的,看起來天真無憂的孩子有著怎樣的孤單同夢想。這些平凡的鄉村教師日複一日重複著他們單調乏味的教學,可誰又知道,他們當中也有人胸蕩激情,心懷悲憫。我不知道天空之上是否真有一雙悲憫的眼睛在看著這一切,看著這一代一代重複上演的人生,不被人關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