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師也從不吝嗇把他從別處借來的書借給學生們看。我每從他那裏得到一本書之後,都會害怕在看完之前就被哥哥姐姐搶去,因此寧願回家晚了挨母親罵,也要在放學路上靠在雷石崗的稻草堆前盡力多看一些,一直看到紫色的晚霞黯淡下去,書頁上的字跡實在辨認不清了才肯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稻草,戀戀不舍地歸家。
就是在那座亂墳崗上,那些書中的故事,夥著幹稻草的香氣同天邊的晚霞,曾經將一個穿著綴滿補丁的綠褲子的小女孩,帶入過十分遼遠的世界,從而忘卻了現實中的一切。
爺爺的離世
爺爺的離世,是在臘月的一天。
那天,天空清冷又蕭寒,隻有一個白臉的太陽冷冷貼在天上,我同往常一樣,一個人背著書包夢幻般穿過雷石崗,卻忽然碰上我母親從福伯家買了一擔蓮藕挑回家。她喊我說:“小妹,你爺爺死了。”突然聽到這消息,我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覺得母親是在騙我。可是我知道母親絕不會拿這種事來騙我,而且,我知道如果沒有特別的事情,母親不會上福伯家買那麼多蓮藕。
還沒走到家,就見院子裏已經搭起了涼棚。褐漆棺木也已經由長條凳架起放在堂屋裏,蓋還沒有完全合上。三位姑母已經趕來了,正同我奶奶一起,扶著棺木大聲哭訴著。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見到這口褐漆的棺木擺在灶屋通往堂屋的過道裏。我們都知道,那是為我爺爺準備的千年屋。我們從小就在過道裏跑來跑去,看熟了它,也摸慣了它,並沒覺得它同旁邊的黃木穀桶有什麼分別。我不知道上了年紀的爺爺,天天有這麼具棺木在眼前提醒著他,會不會有些什麼特別的感觸。爺爺每年秋冬夜裏徹夜咳喘時,總會胸腔憋悶,吃多少氨茶堿藥片都無效驗,感覺隨時都要窒息死去,此時他便會吩咐我父親把我的三位姑母都叫過來守著。可他似乎總能度過危險,熬過一個又一個冬天。我覺得從我記事的時候起,我爺爺其實就一直在等待著死亡,也在懼怕著死亡,家中發生的一切,他都不太關心了。
可這段時間爺爺的病情並沒有大發作,怎麼會突然死去呢?我不太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看著家裏鬧哄哄的場麵,茫然不知所措。珍蘭母親見狀便立即安排我說:“小妹,去到房裏同你姐姐縫孝帽去。”
姐姐正坐在臥房床上縫孝帽。賓客們陸陸續續趕來。來的近親姐姐就給發一頂白孝帽,遠親或鄰居則撕一條白布在其手臂上係一朵白花結。姐姐的心似乎還沒有平靜下來,有點激動,她拉我在她身旁坐定之後告訴我事情的經過,我才有些明白。原來爺爺當時正同奶奶一起坐在灶門口烘火打瞌睡,父親在灶屋後院的豬欄屋上蓋瓦,姐姐便一趟一趟地穿過灶屋到院子裏去搬瓦遞給父親。來來回回很多趟之後,姐姐發現爺爺雙手攏著棉襖袖子背靠柴火垛垂頭打瞌睡的姿勢有蠻久沒有變動過,她忍不住好奇湊攏去看了一下,覺得爺爺似乎沒有呼吸,伸手在他鼻子下探了一下,才嚇得驚叫起來,趕緊推醒還在旁邊打瞌睡的奶奶。
爺爺晚年飽受疾病的折磨,卻忽然這樣輕鬆沒有痛苦地死去,我說不清心裏的感覺是失落,是悲痛,還是欣慰。
父親請了車胤村的道士來做道場,以消解爺爺的生前罪孽。又請了鎮上的說書匠來打喪鼓說夜書。又請屠夫來殺了豬欄裏一頭大白豬,請廚子在院子裏架鍋灶造飯。鄰居們都自發來幫忙,男人們幫忙采買和安排各種場麵上的事情,女人們幫忙洗菜、倒茶招待客人。整個場麵鬧哄哄的,似乎沒人為我爺爺的死悲傷難過,老人們湊在一起,反倒都說:“何爹好福氣,我能這麼死就好了。”父親出出進進忙碌著,笑笑地給人敬煙安排事情,同母親商量算計各項支出用度,一背人時卻悄悄抹眼淚。
我茫茫然然,也不覺得悲痛。我注意到了在喧鬧的人群背後,沙堰邊細柔的水竹同後園高過屋頂的欒樹還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我覺得我同它們一樣孤獨,不被人注意。我從理性上知道“我將再也見不到爺爺”,可卻無法從感情上認識到這一點。我想不出已經躺在棺木裏的爺爺究竟有過怎樣的一生,想不出他是如何經曆了水上陸上那些風雲動蕩的歲月,想不出他一生究竟有過怎樣的夢想和情感。爺爺一走,就把屬於他的時代帶走了。他長長的一生,忽然變得像一場夢一樣,不真實了。